解連環(huán)_分節(jié)閱讀_40
事發(fā)地就在茅十三的墳包前,擺放著一些祭品和紙錢,和其余的野墳并無多大區(qū)別。除去衙役踩出的腳印,拖曳的痕跡也斷在這里,地面草皮坍塌了一塊,露出一點(diǎn)黃黑的陶缸缺口。膽大的衙役翻開草皮蓋子,在里面掏了掏,竟然掏出一個渾身是泥蠟的女人來! 閔安扒開女人的亂發(fā)看了看,失聲喚道:“含笑!” 含笑再也未含笑,眼里凈是驚恐之色,仿似瞧見了什么怪物一般。她的繡花鞋糊住了一層泥,衣裙臟亂不堪,閔安無意摸上去時,還察覺到她的身體滑膩膩的,帶著點(diǎn)冷氣,倒不像是泥漿糊了外衣那么簡單。 含笑伸出滿是泥沙草末的十根禿指,指向閔安,呼喝道:“是你!是你殺了畢斯!” 主簿驚異,抬頭看看衙役們,使了個眼色,衙役們連忙將蹲著的閔安圍在中間,厲群見狀,抽出軍刀走了過來。 閔安渾然不覺,穩(wěn)住含笑的身子問:“我一直待在行館未出門,如何殺得了畢大人?小娘子可要想清楚啊,不能含血噴人呢!” 含笑一陣恍惚,突又尖利地叫道:“那就是隨你一起來的公子!被你喚作‘非衣’的那個!就是他!就是他!” 厲群提著軍刀走近閔安這群人,主簿看到厲群面色不善,連忙站起身笑道:“中間可能有些誤會,軍爺休要惱怒,我們將人帶回衙門再好好審審!” 兩刻鐘后,厲群騎馬帶著閔安火速趕回行館。他們匆匆上樓,書房里的李培南正與侍衛(wèi)隊長張放商議事情。 閔安仔細(xì)聞過自己周身并無多大異味,才走進(jìn)書房,向李培南轉(zhuǎn)述了畢斯的死因及癥狀,再斟酌言辭說道:“案發(fā)現(xiàn)場還有一名人證,叫含笑,茅十三以前的老相好,我與二公子從她手里尋回了賬本,她認(rèn)得二公子的面相,由此指證是二公子殺害了畢大人?!?/br> 李培南冷冷道:“她說得十分肯定?” 閔安點(diǎn)頭,李培南又問:“可有破綻?” 閔安想了想說:“含笑不知何故會在亂墳崗,神情已有些恍惚,精神氣頭不大正常,但說話還是清楚的。如果要駁斥她的證詞,只能從她的瘋病入手,使她的言證無效?!?/br> 李培南冷淡道:“無需駁斥,瘋?cè)说脑挶揪筒蛔銥樾拧!?/br> 這倒是事實(shí)。閔安揭過第一個問題,朝厲群看了一眼:“還有一條不利于二公子的證據(jù)?!?/br> 厲群拿出一張畫好的草圖給李培南過目:“二公子隨身所佩帶的軟劍是用烏金淬冰特制的,劍口呈三棱狀,一旦刺入人身后,劍上所帶的寒冰氣即可封住血脈,不使傷口迸血,而畢大人的致命傷就是這樣的狀況?!?/br> 李培南回道:“他從哪里找到這樣一柄軟劍,凈是添亂。”一眼看完草圖后,他隨手丟向一邊,回頭對張放吩咐:“火速傳信回去,叫他進(jìn)世子府好好待著,不準(zhǔn)出大門一步。有官府人來,請出父王,守到我回?!?/br> 閔安這才知道第二條證據(jù)當(dāng)真對非衣極為不利,否則也不會驚動世子爺擺出如此架勢。世子爺向來不大遵從華朝法理,只要能保全住楚南王的名聲和顏面,除此兩點(diǎn)外,閔安看他想殺誰就殺誰,完全沒有心慈手軟過。 前面縣衙牢獄動亂,閔安曾細(xì)細(xì)數(shù)了,王懷禮大人死在世子爺?shù)囊娝啦痪壬希回踝魉涝谒挠H自授意下,被厲群一箭洞穿了咽喉;大批越獄重犯死在他布置的飛箭下;唯獨(dú)那個大門前敢與他叫陣的都尉,也被他尋了個借口一劍斬落在馬前。 由此可見,世子爺對于外人極為狠心,他能傳信回去,叫非衣不露面躲藏起來,大概是因為遇見了必須要顧慮的問題。 果然,李培南拈出一張文紙放進(jìn)閔安手里:“父王告假之后,宮里特派彭因新作楚州御史,監(jiān)察大小政務(wù),首站就是清泉縣。他這次來得快,帶禁軍封鎖了進(jìn)出清泉縣的所有路,設(shè)置重重關(guān)卡盤查,哨鋪的馬兵也被阻隔在外,只傳回了飛信?!?/br> 閔安擔(dān)憂道:“彭大人已經(jīng)到了嗎?” 李培南回道:“下午到任?!?/br> 下午申時果然傳來消息,彭因新手捧幼帝御賜的尚方劍,帶著一隊騎兵進(jìn)駐縣衙。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非衣隨后在衙役夾道的恭請下,也走進(jìn)了縣衙,并未有受脅迫之態(tài)。 李培南一聽完消息,就放下手里的茶,對隨侍的蓮葉說:“取世子冠服來?!遍h安低頭揪心著非衣的行事,推想到他既然能來縣衙,肯定是出自本意。李培南從頭到尾沒說什么,只喚閔安伺候他換好了衣裝,再取過散發(fā)著寒氣的歷代太子佩劍蝕陽,極為利落地朝縣衙走去。 ☆、第48章 公堂之爭 死給你看 彭因新到任、李培南趕來之前,含笑作為首要證人,被主簿接到了縣衙花廳里休整。主簿喚來郎中給含笑診斷,含笑一直坐在椅子里輕顫,閉嘴不說話。郎中診了一刻,找不到她眼里驚恐的原因,只對主簿說她無大礙,就是需要休養(yǎng)身子。 無論主簿怎么問,含笑都不開口。 因為她不敢說任何和案子有關(guān)的事情。盡管那些事情烙印在她腦子里,根本不能忘記。如果不出意外,等審查案子的大人升堂后,她還必須拔下頭上那把唯一的頭飾,鑲珠銀釵,狠狠扎進(jìn)自己脖子里,在公堂上死給到堂的人看,以加深她言詞的公正性。 即使快要死了,她都不能清晰記起是如何淪落到這一步的。她只記得那個穿著青紗袍的少年公子,帶著一雙溫暖如春的眼睛,坐在她跟前,極清楚地說著:記住每一個步驟,不能錯。 少年公子的聲音很溫和,像是春風(fēng)吹拂到湖面,解凍了沉睡一冬的雪水。她聽著他輕柔的嗓音,覺察不到一絲的惡意,不知不覺想要睡去。直到泥蠟抵擋不住冰塊的冷氣,刺著她的皮膚了,她才能清醒過來,原來她仍然留在噩夢中,天天要在滿室的冷氣里茍延殘喘地活下去。 含笑所能記起的事源,是從畢斯來的那晚向她打聽賬本的消息開始。她害怕妓館人多口雜,又給捅出婁子,害她再沒個落腳處盤營生,忙不迭地挽起畢斯的手臂,笑著跟鴇母說要隨官人出場。隨后,她和畢斯所乘坐的轎子卻被抬到了一座青玉瓦的大宅院中,幾個粗壯的轎夫用棒子趕著他們進(jìn)了堂屋,并守住了唯一的退路。 含笑這才明白,轎夫們特地等在妓館外,是專程沖著他們來的。一名穿著雪白底衣攏著青紗袍的少年公子,從一列富麗堂皇的芙蓉錦緞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來,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姑娘與畢大人有牽連,為了不出紕漏,只能將姑娘一并請來了。” 含笑慌張喝問:“什么紕漏?又關(guān)姑奶奶什么事?” 少年公子不看她,只對一旁默不作聲的畢斯笑了笑:“想必大人已經(jīng)猜出了我是誰,又是為了什么目的而來。” 畢斯臉色一變。少年公子出示了兩道分契的鑲銅木牌,向畢斯講明他就是按察使司彭因新和閔州朱家寨聯(lián)合派出的信使,負(fù)責(zé)修繕已大出紕漏的賬本一事。 含笑聽到“賬本”兩字,情知自己實(shí)則是脫不開關(guān)聯(lián),忍不住癱軟在地。她看到畢斯臉色變了又變,似乎在急促地思量著什么,偏偏那公子一直微微笑著,絲毫沒有端出狠厲的顏色。 畢斯猶疑之時,少年公子淡淡說道:“畢大人從第一天向彭大人投誠,拿到了第一筆‘賞銀’起,就知道若是整個事出了紕漏,自己該怎樣做才能補(bǔ)救大局。彭大人現(xiàn)在就要畢大人做出表率來,不可令后面跟進(jìn)的官員們學(xué)到壞處,繼續(xù)錯了下去?!?/br> 畢斯擦著汗問:“彭大人想要本官做什么?” 少年公子指著桌上青玉碗里的迷神湯說:“喝下這碗水,手腳就得不到力氣,大人在我這宅子里住幾日,隨后等著彭大人進(jìn)一步的處置?!?/br> “先是……軟禁么?”畢斯也能想到,隨后的處置誰又能擔(dān)保不拿他小命? 少年公子輕輕點(diǎn)頭:“外面一直在找大人,大人也需要找個地方避一避?!?/br> 畢斯仍然猶疑不決,不愿服下湯藥。 “畢大人高堂今年七十有七,備于下月做壽,屆時吏部會下放一道官照贈予令弟,選拔令弟出任宣議郎一職。”少年公子微微笑著,“與豢養(yǎng)男童的畢大人一比,想必令弟更得高堂的歡心。” 畢斯思前想后,一直抖索著身子,最后才咬牙說道:“彭大人可要保證本官家人的富貴,本官才能聽從公子的安排?!?/br> “那是自然?!?/br> 得到保證后的畢斯拾起青玉碗十分艱難地喝下了迷神湯。隨后,少年公子看向一旁屏聲靜氣的含笑,又要如法炮制,拿含笑的軟肋脅迫她。 含笑唯一的牽掛就是昌平府花街上做席糾娘子的meimei,柳玲瓏。玲瓏為了湊錢銀贖她脫離煙花柳巷之地,將自己賣進(jìn)了雜戲班子里??伤S后不爭氣,貪著床笫之歡竟離不開那一個個男人,拿著銀子輾轉(zhuǎn)去了更偏遠(yuǎn)的地方落腳。她本以為離著遠(yuǎn)了,聽不到meimei的消息,心里就不會那么愧疚,直到眼前的少年公子告訴她,玲瓏被班主轉(zhuǎn)手賣進(jìn)了花街,其實(shí)也落入火坑里時,她才知道自己的貪戀害了meimei的后半生。 含笑聽到meimei一直眼巴巴地等著她來贖,苦練陪酒技藝最后被迫賣身時,流下了羞愧的淚水。 “我可以將她贖出來,給她一份良籍,讓她過上正常的日子?!鄙倌旯釉手Z道。 含笑不會傻到僅憑一句口頭話就能相信事情做成,她需要的是更多的保證。少年公子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淡淡道:“此刻無憑證,畢大人就是現(xiàn)成的例子,牽扯到彭大人的決定時,畢大人也不敢反抗,姑娘可掂掂自己的斤兩?!?/br> 含笑撲倒在地,悲痛大哭,心中實(shí)在是難以做出取舍,螻蟻尚且貪生,更何況她是正值年華的女子。少年公子將她扶起身,用雪帕擦去她的眼淚,嘆氣道:“我的話說得重了些,是我的不是,向姑娘賠罪。姑娘若是不愿意喝下迷藥,也可,只是有一點(diǎn)需保證,不能隨便走出這座宅子,被外面人逮了回去?!?/br> 含笑忙不迭地點(diǎn)頭,在一間昏暗的石屋里照料著昏軟無力的畢斯,前后度過了十天。期間,她并沒有見到那名少年公子,只有仆人遞進(jìn)飯食所需來,也不和她說話。 第十一天,她和畢斯吃過午膳的湯食之后,雙雙昏倒在地。待她再清醒時,發(fā)覺已被挪到一處地下室中,四處堆滿了冰塊,石槽里還有兩道琉璃石所砌的透亮棺材,夾層也被擱置了降溫的冰塊。 她看到畢斯疲軟側(cè)倒在冰棺里,身上換好了錦袍,如往常一樣睡著了。 少年公子走進(jìn)門來,嘆了口氣,拈出一張昌平府衙戶房批下的“放良”文書在她眼前,上面勾描出了meimei柳玲瓏的姓名年歲體貌特征等內(nèi)容,并說道:“這張文書是官衙發(fā)放的,已在戶房勾了檔,一旦姑娘成了事,我必將文書轉(zhuǎn)交到玲瓏手里,讓它即刻生效?!?/br> 含笑聽出了一些決然的意味,忍不住抖著身子問:“公子這樣說,是不是那彭大人已經(jīng)有了指示下來?” 少年公子點(diǎn)點(diǎn)頭:“彭大人要確保案子無法審理,必然要消除一切對他不利的證據(jù),而你和畢大人恰巧又在證據(jù)中,所以一定要消失?!?/br> 含笑哭了起來。少年公子靜坐一旁,待她哭完,才摸摸她的頭發(fā)說:“睡一覺就好了,不用那么痛苦?!?/br> 她哽咽道:“為什么一定要我這個弱女子死,才能成全大人們的案子?” 他淡淡回答:“我從接手楚州這邊的案例起,就知道沒有回頭路,也做好了死的準(zhǔn)備。所以說,不僅是你,連我這個幕后的軍師,也逃不脫最壞的安排?!?/br> 她聽了這段話并不能寬心,哭泣不止,眼淚結(jié)成了冰珠子。少年公子一語不發(fā)坐在一旁,待她哭累,遞過一方帕子給她,說道:“傳聞西疆苗蠟族有門絕藝叫‘蠟尸’,將人封進(jìn)泥蠟里,只留氣孔喂食淡鹽蜂蜜水,可多保存五日的氣息?!?/br> 含笑止住了哭聲,驚疑道:“公子所說的,與我聽到的一個故事極相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