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翠拉著閔安替小六守墳，將小六先前交給她的包袱翻出來給閔安看，說道：“他包袱里有些銀子，足夠我給他辦個好棺材。還有一本手札，寫著‘散花縣云橋路朱家寨’的民俗，你給看看，他是不是那個地方的人。”

    閔安接過手札一看，字跡方正，像是出自讀書人之手，筆墨已經(jīng)風(fēng)干得有些年頭了。他回道：“大概是小六家里人寫的，小六本人是不識字的?！?/br>
    花翠又燒了一串紙錢，對著墳頭嘆口氣說：“不管這寫字的人是你哥還是你爹，總歸有個親人在家里候著你。我呢？孤身一個……唉，不說那些了，今晚我就代他們守你一宿?！彼c閔安擠在簡陋冢廬里，肩挨著肩說了一些話，再一起抖抖索索打著瞌睡。

    閔安臨睡前，將頭擱在花翠肩上，去看天上模模糊糊的星星。他想起父親說過的生死無常大道長生的話，心底無端有些傷感。小六雖然平時與他有口角爭斗，終究是他的同伴，現(xiàn)在突然去了，讓他一時難以接受?！昂枚硕说娜司瓦@樣沒了，老天要整治誰，也不會提前說一聲。翠花，我以后要是走了，你也給我守夜?！?/br>
    花翠清醒過來，打著閔安的嘴：“呸呸呸，那些不吉利話已經(jīng)落土里去了，老天爺聽見算不得數(shù)的。大半夜你發(fā)什么癲呢，這么多年過去了，還看不破世上的一套套嗎？老爹說了，每個人命里注定有的，怎么躲都躲不過，小六大概就是這樣的。你看十幾年前，你們閔家該風(fēng)光吧，高門深戶，車馬絡(luò)繹的，誰又料到前代皇帝下道圣旨就把你們?nèi)医o辦了呢？你爹死了，還落得一個不清不楚的罪名——你這樣看著我做什么，我說的是實話，只是不中聽。所以我勸你，不用拼死抗?fàn)幜耍煤没钪皶r行樂，就算哪一天腳一蹬眼一閉，到了陰間也是個逍遙鬼?！?/br>
    閔安撇嘴：“我不想光顧著自己逍遙，讓家里人躺在墳里哭冤。如果老天給我機會，我還是要抗?fàn)幰环?，至少給閔家翻翻案?！?/br>
    花翠安靜想了一會，才應(yīng)道：“這樣說著也有道理吶，算了，我還是那句話吧——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閔安露齒一笑?；ù淅^續(xù)陪他說說話，化解他心底那抹若有若無的愁怨。

    天明后，閔安收拾行裝，帶上畢斯呈給上司王懷禮稟告案情的文書，動身趕往清泉縣，一半為公事，一半為迎接吳仁回來。他如往常一樣，穿著白布袍和綠紗衫罩，一身書吏打扮，往來走動兩步，牽出翩翩文士風(fēng)采。外出公干總不能隨意，多少要顧及到黃石郡衙的門面。只是后面能不能保持衣衫干凈，維持好這種門面，閔安就沒法保證了?；ù洳荒芨?，為防萬一，給他準(zhǔn)備好了一個包袱，衫帽鞋襪都在里面。

    閔安背著包袱騎著馬晃晃蕩蕩朝前走，不多時，身后行來一輛青布幔地盤厚實的松木馬車。車夫穩(wěn)穩(wěn)駕著馬，非衣斜躺在軟座里，撥動吊架上的一粒鎏金香球，流溢出一股淡雅的熏香來。

    閔安暗道非衣用的東西就是精巧，小小一座黃石郡，也能讓他置辦完所需的一切。馬車車轅上立著一道銅鈴琉璃塔燈，閔安仔細(xì)看了看，突然認(rèn)出了這是蕭莊專屬的徽志。有了蕭寶兒的老爹的雄厚的財力基礎(chǔ)，閔安更加相信非衣在黃石郡沒有辦不成的事。

    可是眼下看來，非衣似乎要離開黃石郡了。

    閔安打馬追到車窗口位置，問道：“你去哪里？”后面一句忍著沒說，不是要拜老爹為師么？

    非衣放下窗幔說道：“世子在清泉縣，我去會會他?！?/br>
    閔安見非衣愿意答話，又趕著問：“還回來嗎？”

    非衣淡淡道：“舍不得我？”

    閔安臉紅：“我還欠你一個承諾，沒有兌現(xiàn)過?！?/br>
    “見到吳仁就可兌現(xiàn)了?！?/br>
    非衣留下這么一句，坐著馬車遠(yuǎn)去。閔安晃悠著在后繼續(xù)走，也不指望非衣能捎他一程。到了傍晚，他總算趕到了清泉縣。先去縣衙交付公文后，他向門役打聽了一下市集巫醫(yī)百工的消息，徑直去了街口。

    薄薄暮色飄蕩在街市上，一群人圍在前頭不散開。閔安擠進去一看，正是師父吳仁在跳大神。他連忙把頭一低，彎著腰朝人群后面鉆。

    吳仁甩開拂塵，卷上閔安的罩衫，嘴里念道：“小徒不要跑，為師等你多時了?！?/br>
    這樣的開場白閔安何曾聽不懂，那是師父的暗語，要他充作二神，跳一段請神舞。閔安配合過多次，無奈走上場。

    吳仁穿著長長的深衣，腰間系著九串鈴鐺，手持長單鼓，每擊打一下，鈴鐺必然響和一聲，震得冠帽上的翡翠羽毛也跟著一起顫抖。他圍著一位坐在地毯上的大叔跳個不停，口中還念念有詞，大概是表現(xiàn)出來他請動了神靈，喚神靈附身在大叔身上，治好大叔的腿軟毛病。

    此時，閔安系上長腰帶，分出兩頭拖在地上，又戴上粗布制作的高帽，充作二神站在病人的毯子后。他用手搭在大叔肩上，見師父轉(zhuǎn)過來唱著，輕車熟路地應(yīng)上一聲。

    吳仁拖長聲音說：“看我左手敲起文王鼓，右手執(zhí)起武王鞭，號令一聲天下太平，各路神仙快快顯靈。”

    病人屈膝坐著沒有反應(yīng)，他本來也不懂什么請神仙的把戲。

    吳仁看了看閔安，閔安清了下嗓子，開口唱道：“蟒常附身腳底涼哎，骨節(jié)痛得淚汪汪；胡黃附身困得香哎，時笑時哭喊爹娘；悲王附身怨沖天哎，耳xue冒風(fēng)氣不全；武仙附身筋骨壯哎，棒打八方逞豪強。”閔安拍了拍病人肩膀，問道：“敢問客人是哪一路神仙？”

    病人茫然，不知道怎樣回答。

    吳仁趕緊喝道：“東兩仙，西兩仙，滿場站得亮燦燦。我看客官面色黃，不如請出金蒼神來趕魔障?！闭f著，吳仁朝著暮色沉沉的天空一指，從他袖中飛出浸了磷粉的黃紙，黃紙燃燒起來，悠悠揚揚落地。民眾目光被火光吸引，吳仁趁機圍著病人打轉(zhuǎn)，手舞足蹈，頭晃眼翻，似乎真的得到神靈的指示一般，口中不斷念叨：“眼角垂，嗜瞌睡，腿根軟，步難行。大仙指點得是，小人省得。”

    圍觀民眾漸漸起了sao亂。吳仁回頭瞟了閔安一眼，大聲喝道：“送金蒼上神！”

    閔安揚手?jǐn)[動鈴鐺圈，發(fā)出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脆響，吸引了圍觀民眾的注意力。他穿白袍戴高帽，容貌生得俊秀，擰著身段旋轉(zhuǎn)起來，衣襟像白蓮一般散開，比吳仁剛才手足亂抖的請神舞顯得文雅了許多。

    吳仁緩口氣，擦去汗，對病人說他已經(jīng)得到金蒼神的全部指點，按照神的旨意配合了一大包草藥，將草藥遞給毯子上的病人，賣了一個好價錢。

    ☆、第13章 夜談促心

    十三章請神容易送神難

    閔安擦擦汗：“見笑見笑了，臨場獻丑而已，算不上什么?！?/br>
    兩名錦袍侍衛(wèi)從遠(yuǎn)處跑來，躬身向非衣施禮，語聲恭敬地請他繼續(xù)前行。非衣轉(zhuǎn)身走向街口，撂下一句：“世子向來不喜歡巫醫(yī)術(shù)士江湖郎中這些旁門左道，你和吳仁早點退。”

    閔安順著非衣的身影看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街口向南之處，屹立著一座別致門樓。八名守衛(wèi)一字排開，著華服握官刀牢牢把守著門戶。樓柱上懸著兩串大紅燈籠，籠口灑了紫金粉，映出一片絢麗的光彩。閔安透過楠木大門朝里面望去，只看得見八列雪白的玉蘭燈挑在伏龍滴水架上，將庭院四壁照得亮堂。他的目光再朝里面探，已經(jīng)看不見什么光景了，因為內(nèi)庭被一道麒麟獻瑞的大理石影壁遮擋住了，只從橙色云霞中挑露出四角飛檐，立著翅尖上的數(shù)對金龍，在暮色中閃閃發(fā)光。

    閔安暗暗咋舌，人潮散去之后，他才注意到這棟行館的派頭?？此艌龃舐曂悖@然是清泉縣衙專程進獻給皇親國戚落腳的地方。閔安忽然又想起他和師父就站在行館之前賣弄把戲，引來一大群民眾叫好，這底下的動靜恐怕已經(jīng)侵?jǐn)_到了棲息在樓里的貴人。如果是一向打壓巫醫(yī)術(shù)士旁門左道之流的李培南居留在此地的話，那他和師父的出路更加悲慘。

    閔安套好驢車，回頭去找?guī)煾?。有衣飾精巧家仆模樣的人將吳仁請到一邊低語幾句，吳仁面露為難之色，似是考慮了一番，才對著閔安說道：“你先去驛館等我，我出趟場，馬老爺家里的?！?/br>
    閔安追問：“哪個馬老爺？你不是不看官家人嗎？”

    吳仁擺手走了：“馬滅愚老爺聲名在外，得罪不得，我先去瞧瞧再說。”

    閔安拉著驢車去了官道旁的驛館借宿。喂過驢子后，他鉆進低矮土坯房，被米粒大的蚊子咬得滿頭包。他到處拍打蚊子，捆了一束艾草熏蚊子祛除房里異味，看到非衣披著月光銀輝從院門口走了進來。

    閔安撣了撣袖口的草末子，坐在庭院的石凳上。非衣問：“吳仁不回了么？”

    閔安回道：“師父跳了幾場大神舞闖出了些名聲，被富貴人家請去看病了，什么時候回還真沒個準(zhǔn)信兒?！?/br>
    非衣再不搭話，坐在石凳上等待。他向來圖清凈，來閔安這里可以算得上是進入到人家的地盤里，只安靜坐著不與主人家寒暄，他也不以為意。閔安等著艾草氣味散盡，卻忍受不了滿院的冷清，有一搭沒一搭地找非衣說話。

    當(dāng)然，非衣照樣是聽得多說得少，即使開口，也是簡短的幾個字。閔安挑著師父的規(guī)矩說了說，告訴非衣，師父是二十年前宮中的御醫(yī)首座，因事被牽連，后被貶出了宮，這才在江湖里游蕩。吃官司那會兒，師父散了家庭背了罵名，就此發(fā)誓哪怕是坑蒙拐騙去做術(shù)士，也不愿意為官場上大大小小的官吏治病了。

    非衣聽到這里忙問：“官吏家屬何其無辜，吳仁為什么也不治？”

    閔安苦笑：“師父落難時，師娘卷起細(xì)軟跟著一名武官私奔了，變成了官家家眷，所以我想這大概就是師父立下規(guī)矩，不治官員及家屬的原因?！?/br>
    非衣沒有說話，陷入了沉思。閔安好心轉(zhuǎn)告了這些故例，無非是不希望他碰到吳仁的硬釘子，讓他先有個準(zhǔn)備。而現(xiàn)在似乎除了留在吳仁身邊學(xué)針法，再也沒有其他的途徑了。

    閔安看非衣思索的樣子，笑道：“那個你提過的，能為她做一切事的姑娘，可真有福氣，讓你大半夜地還候在這里等師父回，為她求得醫(yī)治法子?！?/br>
    露水漸漸地重了，大顆地砸在草葉上。非衣一動不動地坐著，像是月下的一尊雕像。閔安伸頸聞了聞他的衣香，問道：“咦，蚊子好像不咬你呀?！?/br>
    非衣從腰帶上解下一個緞布香囊，拈在指上擺動了下?！靶⊙┱{(diào)配的熏香能祛除蚊蟲鼠蟻，我走到哪里，都是百毒不侵?！?/br>
    閔安接過香囊，放在鼻子邊深嗅一口。一股沉水、白檀的香氣迎面而來，還沒散盡，又傳來夜香樹、靈香草的氣味，好似分成兩重看不見的云霧，隨風(fēng)一吹，各自飄蕩出最細(xì)膩最纏綿的氤氳。

    除了生平所學(xué)的花草知識，閔安并不大懂得熏香與調(diào)香。但他聞過了這個精致的香囊后，也不得不嘆服還未曾見過面的小雪擁有一雙巧手。非衣拉住香囊絲絳，將香囊勾回到自己手指上，淡淡說道：“小雪的東西不能隨便轉(zhuǎn)贈出去，你要什么，我下次單獨再送?！?/br>
    ☆、第14章 請神容易送神難

    閔安站在驛館門口看著馬車遠(yuǎn)去，心里想，非衣的耐心怕是用光了，等會見到師父，還得從中多斡旋幾句……讓師父去見非衣，這事又有幾成把握……師父一向不服管束……

    閔安一路低頭想著心事，一路走到了清泉縣衙前。他去書房拿回傳的公文，因是同行，他又笑得和氣，一名司吏就揪著他的袖子，將他帶到書架后，細(xì)細(xì)說了兩件事：吳仁昨晚去馬滅愚家里跳大神，馬滅愚突然一命嗚呼，天不亮馬家人就來投遞狀紙，遞了些銀兩給知縣王懷禮，要求從嚴(yán)審判吳仁犯下的這樁詭秘殺人案。王懷禮沒有升堂，直接將吳仁投入大牢中，指定以后的日子再審理案子，目前去了行館向世子請安。

    閔安聽完，額頭不禁冒汗。王知縣一向不喜歡黃石郡的人，上至長官畢斯下至販夫走卒，從來沒有人在清泉縣能舒舒適適走完半里地，現(xiàn)在師父也落在王知縣手里，其后果是不言而喻的。閔安從腰包里翻出最大的一塊碎銀，塞到那名司吏李非格手里，向他打聽清了師父這樁案子的來龍去脈——

    馬滅愚辭官回鄉(xiāng)里養(yǎng)病，病情不見好轉(zhuǎn)。家里人昨晚聽說市集上的吳半仙能做法請神配藥方，連忙請吳仁去了府邸治病。吳仁看馬滅愚是回鄉(xiāng)養(yǎng)老的舊官員出身，堅持說不會看病，只能做一場法事祛除穢氣。做法事的時候，吳仁照舊圍著馬滅愚的床鋪轉(zhuǎn)動，跳了一輪請神舞，沒想到跳完后不久，馬滅愚還沒喝完吳仁配置的草藥，就一命歸天了。

    閔安知道師父配置的草藥是個百當(dāng)方子，不管遇到誰師父都會這樣開出去，草藥大多是茯苓、白術(shù)、黨參等物，可以幫助病人健脾生血、益氣生肌，即使不濟，也不會突然要了病人的性命。

    閔安推想，既然草藥沒有問題，師父厭惡官員，不曾近過馬滅愚的身子，更不會在床外跳段大神舞就能跳死人，那么馬滅愚的死，肯定是有見不得光的隱情。他匆匆辭別司吏，步向縣衙大門。

    馬家家仆正巧堵在門外吵嚷，要求吳仁一命抵一命。閔安本想側(cè)身閃過西邊那扇門，順便溜出去，一個打扮得極為富麗的年輕女子突然從家仆身后沖出來，喝道：“那個小相公就是吳仁的徒弟，也不是好人，給我狠狠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