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安訕笑：“我就說非衣聰明吧，還沒什么事能瞞得住……”非衣抬眼看過去，黑黑眸子透著點(diǎn)警示意味，閔安馬上掐斷語聲，免除了恭維之意。

    “免談?！狈且缕鹕沓T外走，“我說了只幫你一次?！?/br>
    閔安當(dāng)然記得非衣先前說過只幫一次下不為例的話，所以才大費(fèi)周章對付他。見非衣要走，閔安驚慌失措地?fù)渖先?，又要想拉住非衣袖子。非衣故意頓了頓步子讓閔安感覺到似乎能抓住他，隨后又極快地閃躲到一邊，閔安收不住腳，徑直撞上了門框，砰咚一聲撞得腦門發(fā)紅。

    閔安顧不上揉痛處，伸手死死拉住非衣衣服，嚷著：“哎，你這人怎么這么不好說話呢，既然留宿在郡衙里，總得看看畢大人的佛面嘛，處置好了茅十三，等于幫了畢大人一件大事啊。”

    非衣拂開閔安的手說道：“你辦好了茅十三的案子，是叫畢斯拿去討好上級的，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為什么要幫你？”

    ☆、第6章 嚇?biāo)廊瞬粌斆?/br>
    畢斯在宅院里走來走去，見閔安進(jìn)門，連聲說：“你總算來了，趕快說說，拿這茅十三怎么辦?！?/br>
    閔安交合雙袖壓在衣襟下，微微躬身，先拜了文士禮，才說道：“大人有所不知，茅十三之所以能從別的州縣安然無恙逃到黃石郡來，多次干起盜賊的老本行，就是因?yàn)樗昧x氣，底下的賊卒心齊向著他。我們打他，他肯定不服，所以我們只能使計誘捕他，讓他心服口服，乖乖招出其他人在哪里。到時候大人前去招安，先平定底下的賊寇，再將茅十三用枷車一鎖，送到清泉鎮(zhèn)王知縣面前，不就是大功一件嗎？”

    畢斯瞇了瞇眼，想著能借這個案子討好上司王懷禮、緩和與他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嘴角的小胡子不由得翹了起來。閔安看他笑了，自己心底也松了口氣?？墒钱吽罐D(zhuǎn)念一想，如果茅十三像今天在偏廳里那樣發(fā)橫，一直不配合他審查案子，更說不上隨后的招安和投降了，那他會不會又被上級怪罪一個“辦事不力”呢？這樣想著，他的笑容先垮了一邊。

    閔安細(xì)細(xì)看著畢斯，知道畢斯又開始在天人交戰(zhàn)，默不作聲等在了一旁。果然，畢斯開口說道：“本官覺得這法子有些驚險，不如就依本官先前想的，要茅十三立下保狀不再來本郡生事，將他逐出去了事，那些底下的賊兵賊卒也就會跟著他轉(zhuǎn)移地盤了，省得我們麻煩?！?/br>
    閔安佯裝想了會畢斯的提議，才回道：“大人，官理上有明訓(xùn)，消弭盜賊與抵御敵寇不同，御寇之法，驅(qū)逐境外就行。但是彌盜也驅(qū)逐出境外的話，是嫁禍給鄰近郡縣。一方有警，不行撲滅，致蔓延至他境者，會被重懲?！?/br>
    畢斯伸著頸愣了會，閔安趁機(jī)又說道：“大人不必過于憂慮，可先試下我的法子，若是不行，我們再從長計議……”

    閔安深諳官場之道，自然不會去提以前的長官也是這樣怕事，放走茅十三，結(jié)果導(dǎo)致茅十三流竄數(shù)州犯案的例子。他不說，就是在畢斯面前維護(hù)前任長官的名聲，順帶保存了畢斯的顏面。

    畢斯踱開兩步，嘆氣說道：“沒想到小小一個茅十三，竟能生出這么大的事端，就先用用你的法子吧?！?/br>
    晚膳過后，大家坐在廚房外的大通間里喝著花翠泡的大補(bǔ)茶，一個衙役外出扯了幾根草再回來，捏在手心里，要眾人一一抽草簽決定今晚值守重犯房的人手。除去郡衙長官、仵作吳仁、廚娘花翠及食客非衣外，所有人都被列入抽簽當(dāng)值名單中。

    獄卒小六抽到了最短的草簽，急得把身子朝前一撲，想伸手去搶離他最近的閔安手里的平安簽。閔安有所提防，將草簽護(hù)好，笑瞇瞇地走了?；ù淙计鹨桓紫灎T，用煙氣繞著小六周身轉(zhuǎn)了圈，簡單做了一下驅(qū)邪的法事，嘴里念念有詞：“阿彌陀佛，自求多福，有去有回，平安度過。”

    小六緊了緊褲腰帶，帶著壯士斷腕的氣概走向了監(jiān)牢大門。門前正好撞上合七人之力才被制服的茅十三，依然風(fēng)采不減，吐沫星子噴得眾衙役紛紛躲避。小六伙同其他人將茅十三推進(jìn)大門，回頭拿起畢斯親筆畫押的封條封住了門口，再對著門頭上的狴犴銅像拜了拜。茅十三仍在罵罵咧咧，小六跳過去賞了他一栗暴，叫道：“獄神面前也敢不恭敬，找死了么！”茅十三把眼一瞪，見兩手被捆得緊緊的，干脆伸嘴去咬小六。小六又跳過去賞了一栗暴，說道：“不拜獄神，小心鬼上身！”

    當(dāng)晚冷風(fēng)大作，烏云壓頂，重犯號房的氣窗外滲進(jìn)來一點(diǎn)慘淡的光芒。茅十三睡在匣床上，頭發(fā)纏繞在木板鐵環(huán)上，脖子、胸口都被鐵索鎖住，手腳半分動彈不得。距他身體五寸的地方卡著一塊釘滿了三寸長釘?shù)奶柼彀?，小六正睡在上面?/br>
    夜里死靜，氣味潮濕。不多時，小雨滴滴答答砸在了屋檐下，一道幽怨的女聲飄了進(jìn)來，在念著：“我死得好冤哪……你個狠心腸的，怎能不來陪我……”

    茅十三最先醒，聽著陰森森的聲音，汗毛倒豎了起來。他不能動，光抖著嗓子呼喝：“牢頭大哥……你去看看……是哪個在哭……”

    小六被吵醒，揉了揉眼睛，抬頭去看氣窗外。等他看清了是什么東西時，馬上大喊一聲“我的親娘唉”，然后咕咚一聲滾下號天板，躲到了茅十三匣床底下?！安话莳z神真的有鬼吧，這回慘大了……”

    氣窗距離號房地面少說也有一丈高，可那上面卻飄蕩著一道白衣影子。一個女人披散著頭發(fā)，衫子上滴著水，嘴唇從亂發(fā)底下突出來，青烏烏的，每開口念一個字，就吐出一截血紅的舌頭。她的身影前后飄忽不定，所以聲音也是時斷時續(xù)地傳進(jìn)來，像是被雨點(diǎn)打碎，拉長成一道凄凄離離的曲子。

    “茅十三休要不講理，聽小女子與你說端提，當(dāng)年你簽了保狀堂約，應(yīng)了外出閔州不犯事。我觀你三年買賣成大富貴，忘了前約背棄信義，還待不收手犯我黃石郡，驚動底下石棺遍地開。石棺開，魂魄飛，小女子喚你來作陪哎——”

    茅十三聽到女鬼喚他名字，手腳抖得咯咯響?！盃敔敗瓲敔敗闹拦泶笕说母　墙ㄔ凇ㄔ趤y墳崗上……大人……大人放了爺爺……不不，是放了我……我再也不回……”

    黃石郡的官衙本來就建在亂石堆上，據(jù)說下面埋著蕭蕭白骨，所以一旦發(fā)生鬧鬼祈神之事也不足為奇。小六當(dāng)了快三年的獄卒，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女鬼顯靈，嚇得比茅十三更厲害。茅十三聽到女鬼還在索命般地唱著，急喊小六打鬼。小六從匣床欄邊冒出一點(diǎn)腦門，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對著女鬼身影磕頭，喊著：“冤有頭債有主，女鬼大人找他的晦氣去，千萬別拿眼看住我?！?/br>
    飄蕩的白衣女鬼從嘴里幽幽吐出一口煙，迷離了她那張慘白的臉。另有一只煙筒從氣窗角遞入，悄悄拂散出安神助眠的香氣。女鬼等了一會，看見茅十三還在匣床上抖，沒有昏睡過去，忍不住低頭去吸一大口煙氣，再待吹送出去?？伤龥]料到那煙氣竟是那樣辣，嗆得她差點(diǎn)咳嗽出聲音，她為了不露出破綻，索性一口強(qiáng)吞下煙氣，結(jié)果又被迷香氣味迷軟了身子，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墻外的花翠連忙收了滑竿，蹲下來拍著女鬼的臉，低聲道：“說了讓我來，又要逞強(qiáng)，真是個豬腦子?！?/br>
    女鬼喝了花翠喂的米湯，悠悠清醒過來，她扒開頭發(fā)，抹去嘴邊的水漬，沖著花翠感激地一笑?；ù鋵⑺哪槃e到一邊，嫌惡說道：“鬼樣子就別笑了吧，寒磣死人?！?/br>
    一道閃電直劈下來，照亮了女鬼慘白的臉。花翠看到她的眼神起了變化，瞳孔都變大了一輪，暗呼不好。花翠按住女鬼掙扎的身子，捂著女鬼的嘴低聲說：“安子別怕，這兒不是閔州的巷子，沒那些打你的壞人在，你回回神，別害怕，??？”

    被捂住嘴的閔安在花翠手下拼命掙扎，她的眼前看不到閃亮的天、漆黑的夜、珠子般的雨串，只能感覺到從地底滲透過來的冷氣。又一道閃電撕過夜幕，雨水從屋檐瓦頭沖刷下來，砸在她的臉上。這一切與十一年前的夜景完全重合，那一晚有很多人在踢她和哥哥，哥哥的血大片灑在她的臉上和手上，就連雨水都沖不走那些刺眼的紅色。

    花翠看著閔安的神智慢慢陷入瘋迷中，暗暗叫苦。她使出大力按住閔安一刻，累得氣喘吁吁。閔安雙腿不斷掙扎，與花翠斗了一會蠻力，一個閃電再劈下來，驚得閔安怪叫一聲，趁著花翠分神一下，她掀開花翠的身子，像是彈起的兔子般，一陣風(fēng)地跑遠(yuǎn)了。

    花翠想喊又不敢喊，順了順氣，再追了過去。

    偏院里的非衣合上講解花草的醫(yī)書，用冷水凈了面，回身打算揮袖扇熄燈燭就寢。一道冷風(fēng)橫吹過來，撞開了窗子，送進(jìn)一陣奇怪的聲音。非衣用手遮擋風(fēng)向，看見了外面有一道模糊的白衣影子連奔帶跑閃躍過矮院門，徑直撲向他這里。那團(tuán)影子跑得太快，挾著冷風(fēng)夜雨，頂著一頭慘白的閃電，在光亮下露出一張黑炭白灰粉飾的臉，看起來既恐怖又眼熟。

    非衣哪有時間去細(xì)細(xì)思量來的是誰，又是誰長了這么個鬼樣子。所謂以不變應(yīng)萬變說的大概就是他這種人，突見奇異之事，他倒是極為鎮(zhèn)定地運(yùn)氣震動衣袖，雙手一推，用氣流砰砰關(guān)上了窗子。外面那道白影突遭變故，沒有反應(yīng)過來，徑直撞上了窗臺，再砰咚一聲掉在了屋角邊。

    非衣走過去加固窗栓和門栓，脫下外袍安然入睡。牛皮紙糊住的窗臺上，伸出兩只瘦骨嶙峋的爪子，映著閃電光亮在不斷刨著木窗欞，還伴隨著一道細(xì)密的呼聲：“meimei快跑，meimei快跑?！?/br>
    雨夜乍一聽這種瘆人的鬼聲音，自然會讓人覺得毛骨悚然。可是非衣藝高人膽大，聽在耳里，只當(dāng)是迷路的松樹在無奈地刨著樹干找果子吃。他平躺不動，靜心靜氣地吐納幾下，逐漸有了睡過去的意思。

    屋角半掉著的閔安迷亂地喊了一刻，開始砰砰地敲窗：“放我進(jìn)來！放我進(jìn)來！”

    非衣被吵醒，走到窗邊問：“你又想干什么？”聽了那么久，他自然知道外面是誰的聲音。

    閔安敲著窗：“放我進(jìn)來！我很怕！”

    非衣默然一下，應(yīng)道：“放你進(jìn)來，就要換成我害怕了。”

    閔安低低地說：“求求你，我真的很怕……”

    非衣開了窗，閔安捏著白衫子衣角爬進(jìn)窗來。她雖是女鬼裝扮，中衣和長褲倒是男兒裝，還穿著束胸甲衣，在非衣面前自然還是平常的樣子。

    非衣拈起一張濕手巾朝閔安臉上丟了過去，說道：“擦凈了臉再說話?！?/br>
    閔安走到水盆邊洗干凈了臉，露出本來的樣子，將俊秀清麗的少年郎又送到非衣眼前。閔安摸了摸披散下來的頭發(fā)，將頭發(fā)捋到耳后，看到非衣打量著自己，禁不住紅了紅臉，低頭說：“今晚，我們擠著睡一宿好么？”

    非衣問：“為什么？”

    閔安期期艾艾地回答：“外面打雷，我很怕啊……”

    “你不是女鬼么，應(yīng)當(dāng)是人怕你才對?！?/br>
    “可是女鬼也怕遭雷劈啊……”

    非衣不愿意再多費(fèi)口舌與閔安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他知道通常再說下去，就會被閔安繞進(jìn)話里。他撣了撣袖角，走到土炕前睡下，呼吸清淺，且許久不翻動身子，足見嚴(yán)苛的教養(yǎng)。

    閔安坐在炕腳抱著肩膀縮成一團(tuán)，抖抖索索了一刻，他見窗外不斷劃過亮慘慘的閃亮，忍不住將頭扎進(jìn)雙肩里，低聲說著：“meimei不怕，meimei不怕，哥哥在這里。”小聲啜泣了一會兒，倦意襲上心頭，他抹干眼淚，抓起炕上的一塊軟布枕頭，輕手輕腳走到非衣廂房里的衣柜前，拉開門縮進(jìn)了身子。這是他常用來躲避雷聲躲避光亮的地方，如今被非衣占走了屋子，他還是熟門熟路地摸來了。

    衣柜里有淡淡的熏香味，像是非衣身上的那股氣息，薄而清涼，安撫人心。閔安縮在三尺見方的隔板上，覺得四處都妥實(shí)了，黑魆魆的感覺將他包裹得很好，他才慢慢地睡著。

    土炕上的非衣睜開眼睛，聽著閔安細(xì)碎的囈語逐漸停了下來，仍然了無睡意。他聽見閔安低聲說過“哥哥”“meimei”的話，即使不愿意動心思去想，也大致猜得出來閔安身上遭遇了變故，極有可能是在這樣的雨夜里，失散了他的meimei。

    閔州閔家，最顯赫的官宦世家，據(jù)戶籍記載，當(dāng)朝曾育有一對龍鳳胎。長子為兄，叫閔聰，次女叫閔安，長得聰明伶俐，極早就被定了娃娃親……非衣心里念著從戶部里看到的檔案，淡淡皺起了眉。女娃才叫閔安，長相與兄長相近?？墒强此磉呉鹿窭锏娜?，明明是男兒身，卻叫著meimei的名字……

    窗外響起的砰砰咚咚敲擊聲打斷了非衣的臆想。非衣看向窗臺，一道纖長的影子映在上面，在問著：“有人么……有人么……”

    非衣不想再生事，冷著臉不答話?；ù涞穆曇粲謧鬟^來問：“沒人的話，那有鬼進(jìn)來了么……”

    至此，非衣完全相信了花翠所說的“老爹身邊沒有一個正常人”這句話，因?yàn)閬砣嘶ù涓静粏柷耙蚝蠊?，只問有沒有鬼，也是異常人一個。他聽花翠叫得不休不饒的，拈起花種子彈向了窗臺，在窗紙上發(fā)出撲的一聲輕響?！八?，明早過來將他提出去。”

    花翠敲窗的手一頓，順勢理了理頭發(fā)。她輕輕問道：“那么，你們是睡在一起了？”

    非衣有些后悔多管閑事答了花翠一句。外面花翠仍在細(xì)聲細(xì)氣地問：“你們是怎樣睡的？她在哪邊？左邊還是右邊？或者……是上邊還是下邊……”

    非衣決定一定要睡著，他摒棄了耳邊的聲音，開始潛心入睡。

    ☆、第7章 阿花的貢獻(xiàn)

    雨過天晴，氣息清新。半夜突發(fā)的離奇呼喊夾雜在冷風(fēng)冰雨中，被巨大的雷鳴聲吞沒，并沒有驚動整個黃石郡衙的人。當(dāng)門吏敲響卯初一刻的頭梆時，整座郡衙開始蘇醒，按部就班地進(jìn)行運(yùn)作，除了沉睡不醒的閔安。

    洗漱完畢穿戴一新的非衣打開衣柜門，看到閔安抱作一團(tuán)縮在隔板上，毫不猶豫地推了推他的肩膀。閔安摟著布枕頭翻個身又要睡，非衣在手上運(yùn)勁，拉住閔安的衣領(lǐng)，將他拎出了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