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鄉(xiāng)_分節(jié)閱讀_5
家里的油缸已經所剩無幾。祖母叫來阿明,讓他去老油坊打點菜油回來。阿明一聽是去惹娘家,心里犯起了嘀咕,自從上次惹娘撐傘而來,已經有半個月不見她的蹤影?!斑@段時間正好是油菜收割的季節(jié),她家正忙,應當是沒空吧?!卑⒚餍睦锇底韵胫?,以此慰藉他緊張不安的心情。 阿明拎著油壺,腳踏著古老的青石巷,頭頂是相互重疊的高高的屋檐,看不到晴朗的天空。說來奇怪,老天爺總是很眷顧惹娘家,每到菜籽成熟季節(jié),便出奇得干晴少雨,賜予茶壩最為珍貴的陽光。茶壩人都摸清了這個規(guī)律,也都趕在這段難得的晴天里搶收菜籽。 走出一字街,向右拐進一個巷子一直向里走,便很快要到老油坊。阿明心里還惴惴不安,他怕見了惹娘不知說什么好,正踟躕著,腳步已經到了油鋪。這時,正值午飯時間,排隊的人已經不多,只見三三兩兩的人守在油鋪之前。 惹娘一眼便發(fā)現了躲在打油隊伍之中的阿明,她卻故意裝作不知,若無其事的繼續(xù)記錄做賬。阿明排在隊伍之中,發(fā)現鋪子里幫著惹娘打下手的是一個面生的小伙子,跟他年紀相仿,生得機靈聰慧,行走如風,看他的手勢動作,相當嫻熟,想必是從小練就的工夫。阿明正注意著那少年,不想已輪到他打油。惹娘顯得很從容,像對待普通村民一樣,寒暄之后,便問:“打滿嗎?”阿明倒覺得意外,怔了一下,然后說道:“嗯,請幫我打滿?!蹦切』镒咏舆^油壺,利索的從大缸里舀起一小竹筒的油,眼睛如尺子般確定好距離,不偏不倚,連成直線的油滴剛好灌入狹小的壺口,不一會兒裝滿了油壺。惹娘的筆在賬本上迅速飛舞,算盤啪啪作響,片刻便算好了價錢,惹娘沒有正眼看阿明一眼,邊記邊說道:“一共是兩塊三毛,就收你兩塊?!?/br> 阿明時刻記著祖母的叮囑,雖是三毛的錢也不敢怠慢,于是說道:“謝謝你的好意,我還是給你兩塊三毛吧?!闭f完從兜里掏出一些錢,點好之后,一把擲在案頭,步伐輕快的離開了。 小跑回家的路上,阿明一面回憶著方才鎮(zhèn)定自若的惹娘,對她的反應很是不解,另一面在她一旁的伙計著實引起了他內心的不快。 第9章 第 9 章 午后,老油坊的客人逐漸稀疏,惹娘做好今日最后一筆賬,歸置好物品以后,便往阿明家走去。只見阿明正坐在窗前,望著外面的街道發(fā)呆。惹娘向阿明打了個招呼:“嘿!在想什么呢?這么出神?”阿明這才反應過來,忙說:“沒什么。在看今天的日頭,多好啊,茶壩難得有這樣的晴天?!?/br> 惹娘撅著嘴說道:“怎么不去陪你那受傷的朋友了?” 阿明答道:“你是說渝生嗎?他現在恢復的挺好,骨頭正在愈合了,不需要我陪他了。”阿明的語詞中有一種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曖昧。 惹娘抬高了聲調,說道:“既然如此,我倒想見見他了?!闭f著,腳步邁進了院子,跨入了渝生的房間。 惹娘與渝生的視線正好相對,他們相互打量著對方。渝生先開了口,說道:“想必你就是阿明跟我提到的青梅竹馬的惹娘吧?”惹娘答道:“嗯?!边@個時候,阿明也跟了進來。惹娘盯著渝生,見他是個二十多歲的大叔,想必與阿明年齡上的鴻溝已然不小,更別說見識閱歷之間的差距。于是她頗有禮貌的說:“叔叔,您好。小輩名叫譚惹娘,和阿明是從小玩到大的街坊鄰居?!庇迳仁抢懔艘幌?,然后笑著道:“嘿嘿!不錯,我比你們大十歲,這樣稱呼也沒啥不妥?!比悄锝又f:“你的傷勢應該好的差不多了吧。我想再有十天半個月能夠痊愈了。到時候,我和阿明領著你好好在茶壩轉一轉。”渝生說:“謝謝你的好意,我還是打算傷一好,就趕緊啟程回家去,這么久跟家人沒有聯系,他們一定很擔心?!比悄稂c了點頭,說道:“那是應該的。不知道你家里還有些什么人?”渝生說:“父親走的早,現在就剩下母親和一個已經出嫁的meimei?!比悄锢^續(xù)追問:“我看叔叔您,一表人才竟還沒有成家,真是感到意外,我們茶壩男兒十六七歲娶媳婦的再正常不過了?!庇迳χf:“我們那情況不太一樣,我是還沒遇到合適的?!?/br> 見惹娘似乎還有追問的意思,渝生搶先笑著問道:“我看你這小姑娘愛打聽人家的隱私,是不是想嫁人了?”因對渝生有了大概的了解,惹娘放下了防備,稍放輕松的說道:“如果我要是看中了誰,定要趕在女兒會的時候,對他放聲高歌,以表情誼,他如果接受最好,即便不接受我,只當是對自己有個交代,也不至于遺憾了?!?/br> 渝生瞧她神情自若,自信滿滿,順嘴說道:“我看你真有股女中豪杰的英氣,敢愛敢恨,哪家男兒不會喜歡呢。到時候你只管唱,就怕男人們爭搶呢,你到時候挑花了眼!”惹娘雖大方直爽,但聽她這番話不禁顯示出了小女子的羞澀,紅了臉,不再作聲。 阿明見他倆都沉默不語,便岔開話題,問惹娘道:“最近油坊很辛苦吧?”惹娘答道:“是啊,一年中就屬眼下最忙了,茶壩雨多晴少,如果遲了,油菜受雨,那就不好了。”阿明繼續(xù)問道:“我今天看你身邊那個小廝倒很機靈,手腳勤快,他是誰家孩子?”惹娘反駁說:“他是我家油坊師傅老譚的獨生子,名叫阿寶,不是什么小廝,說來有緣,他與你我都是同年所生,當我見到他的時候也覺得格外親切,后來成了好朋友,只是他一直在油坊幫忙,很少出門,所以你瞧著面生?!?/br> “你說的那個老譚就是經常幫我家修繕院子的那個譚工?”阿明問道。 “嗯,就是他。”惹娘點頭道,接著將這阿寶情況,一一介紹。原來,阿寶也是個可憐的孩子,母親在十歲那年便因病離世,他與父親相依為命,因為老譚油訪工作忙碌,脫不開身,就求了惹娘家收留阿寶,留他幫忙打打下手,這一來方便照應,二來也為家里增加收入,老譚出了在油坊工作,閑暇之時也幫著鄰里做一些木匠的活計,替人打打家具、修修板凳、整整屋頂,這些年也幫了阿明家不少的忙。這阿寶生得伶俐,自從到了老油坊,好學多問,吃苦耐勞,沒過多少時日,便什么活都干的得心應手,幫了油坊不少忙。 阿寶是個吹口哨的高手。路邊的任意一片樹葉在他嘴里都能發(fā)出動聽的音符。據他所說,這是小時候祖父所教,祖父曾用一小截竹管,做成簡單的笛子教他吹奏,他生性聰明,觸類旁通,竟學會了這項吹樹葉的特技。 聽完,渝生饒有興趣的說道:“什么時候把他叫來,我們好開開眼界?!?/br> 惹娘說道:“那都是些雕蟲小技,入不了眼的。有時間我把他叫來,大家一起擺擺龍門陣,認識認識?!比悄锢^續(xù)說道:“時間不早了,我就不再打擾了?!?/br> 惹娘推開了房門,阿明說道:“我送送你吧。”于是跟著出去。兩人一前一后沉默的走著,似乎都有話說,但似乎都在等對方先開口。 夜晚的空氣潮濕而凝重,惹娘忽然定住了腳步,轉頭向著阿明說道:“我本以為外鄉(xiāng)人有什么特別,結果和我們茶壩人沒什么兩樣。”她拍了拍阿明的肩膀,語氣變得有些快活的說道:“你好好照顧他吧。有時間來油坊找我玩。我先回去了”然后眨了下眼睛,輕盈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10章 第章 時間又過去了一個星期,茶壩的天氣變得愈發(fā)濕熱。渝生的腿傷也日漸痊愈,阿明想起那日惹娘的邀請,想著快到月底,老油坊的工作也接近尾聲,應該不會太過忙碌了。于是向渝生和祖母告別一聲,便出門去了老油坊。 阿明來到老油坊的鋪子,見惹娘和昨天那伙計在整理鋪子的物品,他并沒有上前主動找招呼。惹娘忙碌著,眼角的余光瞥見了阿明的身影,她馬上直起了身子,滿面笑容的說道:“你來啦!進來等我一會兒吧,我很快就忙完了?!蹦且慌缘幕镉嬕矊ぢ暢騺?,說道:“你就是阿明哥吧。惹娘姐經常向我提起你哩!”,阿明向他揮了個手勢,回答說:“你就是阿寶。前幾天惹娘還夸你身懷絕技哩!”阿寶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腦袋,說:“要不,你們倆先去吧。接下來的活,我一個人能應付了。”惹娘面帶慚愧的說:“那就辛苦你一下了?!庇谑欠畔铝耸种械幕睿寐椴伎丝?,對阿明說:“你還沒親眼看過榨油吧?今天是今年最后一次榨油,我領你去瞧瞧。”說完,帶著阿明往院子里奔去。 穿過一段昏暗窄小的走廊,眼前變得豁然開朗,高聳的柱子撐起了寬敞的空間,屋子的正中央放著的就是油坊的核心部件——榨油倉,它是由一棵完整的巨木組成,木頭內部被挖空形成倉體,里面放置包餅,塞入木楔;最難以置信的是那個巨大的撞錘,由一塊重達兩三百斤的青石構成。 油坊里溫度很高,菜油的香氣撲鼻而來。工人們都打著赤膊,露出了歲月錘煉過的如鐵的肌rou筋骨。領頭的就是阿寶的父親——老譚,他負責最重要的工作,cao作撞錘。另一些油工則是常年流動的,每到油坊忙碌的時候,老油坊會臨時在村里招募青壯年以作補充,供給他們一日三餐,同時還有不少酬勞可得,只是這活計異常辛苦,非年輕有力者,不敢輕易嘗試。 黃亮的菜籽油在巨大撞錘一聲聲的重壓之下,悉數迸發(fā)而出,油香也愈發(fā)濃烈。阿明好奇這油坊里的一切,以前總是在高墻之外聽到這聲音,不曾想,里面卻是這樣宏大熱鬧的場面,他不禁心生敬佩,敬仰發(fā)明這油倉的人,仰慕這些最普通的油坊工。 惹娘在一旁鋪派著油工們的工作,她時而查看炒鍋里油菜籽的成熟情況,時而去看那磨盤上菜籽面的粗細,而后又去檢查包餅是否捆扎嚴實……事無巨細,兢兢業(yè)業(yè),每件事都親力親為,不敢放松絲毫。阿明在一旁看著她忙碌的身影,不好意思去打斷,因為站了一會兒便出了許多汗,他悄悄得出了油坊,站在庭院的廊下透透風去。 五月的陽光真是出奇的好,云霧散去,微風習習。阿明想要擁抱這難得的陽光,但又不耐這汗水的黏熱,瞧見院子角落一棵芭蕉樹綠意盎然,觸目生涼,于是走上前去,那芭蕉正開著花,豆綠的果實只有小拇指般粗細,甚是可愛。 阿明正觀賞得出奇,惹娘走了過來,說道:“我正到處找你呢,你居然在這里?!?/br> “我嫌熱得慌,就出來透透氣。你忙完了?”阿明平靜的說道。 “嗯,忙完今天就可以松口氣了,這一個月下來真是骨頭都快要散架了。”惹娘捋了捋濕透的衣服說著。 “你也不用那么拼,交給下面的人做就好。”阿明繼續(xù)道:“再說,不還有你爸媽呢。也用不著你cao心。” 惹娘嘆了口氣說:“你不知道,雖然我家看起來風光的很,其實近幾年來,我常覺得力不從心。我媽原本就體弱多病,幫不上什么忙。我爸年輕時候,一個人cao持油坊,過度勞累,現在落下一身疾病,做些閑事還可以,真要他下地干活,他那身子骨還真是吃不消了?!比悄镱D了頓,臉上顯得有些沉郁,繼續(xù)說道:“我真是不想讓他們太過cao勞,所以才逼著自己把這么大一個家擔了起來。” 聽完,阿明心中一股酸楚上來,這與他素日里見到的那個堅強的惹娘不同,在他眼前的這個惹娘,只是一個尋常的女孩,她有自己的無奈,也有自己的軟弱。阿明不禁要張開手臂去安慰她一下。不想,阿寶忽然冒了出來,向他兩道:“原來你們在這兒啊,讓我好找?!比悄镆娛前?,馬上振作了精神,說:“有什么急事嗎?”阿寶說:“庫房那邊新進了一批油菜籽需要你去清點一下?!比悄镫p手輕撫了一下額頭和梳得整齊的頭發(fā),回答說:“我這就過去。” 阿明見她開始忙碌,便說:“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阿明回到家中,徑直去看渝生。他走到門前,房間里悄無聲息,他覺得甚是奇怪,按往常的經驗,屋里必有動靜,可今日卻沉默的鴉雀無聲。他輕輕推開房門,發(fā)現桌子移動了方位,歪著擺在靠床的一邊,桌上的東西也散落了一地。阿明大感意外,他朝渝生望去,只見他蜷著身子,臉朝墻內,似乎在熟睡。阿明怕打擾他,小心挪動腳步,盡量不發(fā)出聲響,他收拾好地上的東西之后,床上的渝生還是一動不動。阿明心想:“這家伙,今天竟睡得這么沉。我得好好嚇他一嚇。”阿明悄悄靠近床邊,耳朵并沒有捕捉到熟睡的鼾聲,因為渝生睡覺常有打鼾的習慣,常惹得阿明睡不踏實,今天倒著實奇怪。他探頭望去,眼神落到了渝生木僵的臉上,他并沒睡著,睜開的眼睛無神的盯著墻壁,雙手無力地搭在身上。阿明直覺他是出了什么狀況。忙推了推他,問道:“誒!你怎么了?” 渝生側躺著身體,紋絲未動,像木頭般僵硬?!澳銊e嚇我!到底出什么事兒了?”阿明有些焦急的問。渝生仍然沒有理會他,面無表情的呆望著。見這情形,怕是問不出什么,阿明有些惱火的起身,邁著急切的步子去尋祖母了。 祖母正在藥房忙著。見了阿明她放下了手中的活,神情顯得凝重。阿明急忙問道:“渝生他怎么了?” 祖母搖了搖頭,說道:“他的腳傷倒是在愈合了,只是要恢復到正常的走路狀態(tài),怕是困難了?!?/br> “什么意思?”阿明睜大眼睛,有些激動的問。 “輕則他以后會有點跛腳,重則可能會需要拐杖?!弊婺该蛄嗣蜃?,無可奈何的說道。 “這怎么行呢!難道就沒有痊愈的法子了嗎?”阿明有些失控的說道。 “也不是全然沒有希望,只是需要漫長的康復訓練,但有可能起得了作用,也有可能只是徒勞?!弊婺覆蝗淘僬f下去。 “我一定要治好他,只要有一點希望,我都會幫助他!我不想讓他后半生當個瘸子了!”說完,阿明激動的跑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