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黑_第99章
承過對方好意,黎雪英掏出根煙點上,拉開椅坐在馮慶對面:“慶哥?!?/br> 那雙眼極靜,不論這五年中亦或現(xiàn)在,馮慶始終難以看清他眼底深處真正情緒。后知后覺他有些明自己為何跌跤,黎莉已非當初的小女人,而黎雪英也并非當初的學生仔??嚯y總成為令人成長的催化劑,更何況這仇恨埋在心中已多年之久。 “開始白粉鋪被查,真未想到你姐弟頭上,阿英?!瘪T慶眼眶深凹,一如當初陰鷙,卻已半點風華,“你在我身邊待過太久,本分蟄伏,等待時機,直到邢默回來你終于找到機會。誰能想到你忍辱負重如此耐心等待?我早當你被我拔掉毒牙,磨平爪子,更想不到你竟舍得你家姐為你張開腿讓我干?!?/br> 馮慶目光中有一瞬間愛恨交織,過于極端的情緒讓他的一切欲念在陽光下暴露無遺。他才得知黎莉有身孕的消息,于是他更恨。越是狂喜越是恨,恨一個女人怎會如此心狠,不論對他還是對自己。 將煙拿下點過,黎雪英并無過多反應。他不理會馮慶將仇恨移情,報復在他身上,他只想弄清楚有些事。 “你恐怕還不知道,我家姐已經(jīng)知道了?!崩柩┯㈧o靜道。 “知道什么?” 黎雪英看到馮慶的反應就知剛才黎莉并未提起此事。 “我未見過我阿媽,許多東西都是家姐從小告知我。她說阿媽總很溫柔,為人和善,熱心腸,年輕時是個靚女。慶哥,這點大概你比我們更清楚。你也不必用我家姐探我,有些事情已發(fā)生,它就在那,你必須邁過去?!睆膭傞_始的慌亂不堪,到現(xiàn)在黎雪英越說越鎮(zhèn)定,腦海中響起剛才邢默在門口同他話過內(nèi)容,連夾著煙的手也不再抖,從容再次叼上煙,“慶哥,這一點,你再看不上我姐弟二人也罷,我和她,都強過你。一個已失去的女人,令你心中惦念憤恨如此多年,失敗是你。更不用提你對我家姐,恐怕連愛都算不上。噓,別這樣瞪我,相同我家姐解釋?她這輩子會不會見你第二次我不知,但你已沒機會。我可憐你,你本可以有無上榮譽,有新生活與愛情,可你的仇恨和貪欲毀掉自己。如今落得此等地步,是天理昭彰!” 從黎雪英第一句話開始馮慶便睜大眼。整個過程中,他三番幾次想岔口,黎雪英卻并未給過他機會。他從不知道這個向來沉默寡言,看上去體恤病弱的青年竟如此牙尖嘴利,句句犀利直戳他心底。 “不……不,我已經(jīng)知錯?!瘪T慶雙手掐住只余青色一層的頭皮,有段時間未減的指甲陷入頭皮層,“我是愛她的,我真的是愛她的?!?/br> 黎雪英用骨節(jié)一敲桌子,整個身子往后靠去,將煙頭擲到地面,諷刺道:“誰?” 下個瞬間馮慶起身沖他吼,雙目通紅:“莉莉,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愛她?!?/br> “可你能給她什么?”黎雪英又笑道,“她阿爸的噩耗,個聲色場所過一生的沒出息的弟弟,還是一只籠中鳥的生活?” “不過這些都不是我今天想說的。”黎雪英將打火機扔到桌面上,整個人從那股懶洋洋狀態(tài)中抽出,仰靠的身子挺直,雙手交叉在桌上,傾身認真盯住馮慶,“我今日來問的,是另一件真相。有關你,同我阿爸的身份。馮慶,不,馮志奇?!?/br> 很奇怪,馮慶瞬間從那樣癲狂狀態(tài)中抽出魂魄,他撐住桌面,緩緩落座。若觀察仔細,會發(fā)現(xiàn)他撐住桌面的手有一絲顫抖。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想比你知道的多。你在入杉前,一直當自己是背后被二五仔賣。雖然不否認,但更重要是,在你來到九龍城之前的資料,警署已經(jīng)拿到。當年警方最年輕臥底馮志奇,誰也不知他最終死活,去向何處。幾十年,你以為上一代已忘掉,怎會想到如今自己又被挖出?” “怎么會……你……” “這份資料,是辛柏宏留下。若要怪便怪天不助你。我來,是為跟你確認另一件事,關于我阿爸。如果你尚有良心,至少不會忘記一個被你暗殺的人,不過一聲命下便是一條人命。我知你活在溝渠,向來不看重人命,你心中記恨他,只因當初他奪走你最愛的女人。你愛她,又恨她。連帶著你也恨那個男人,于是當時你便認為是一份愛情剝奪你生命中所有,自我安慰麻木自己是因為他你最終叛變,成為如此地步。其實這些都是你做的借口。我不想聽你的故事,一點也不?!崩柩┯⒄f道這里笑一下,“我甚至并不認為你同我阿爸有相提并論資格,但我仍需要你原原本本告訴當初的真相。慶哥,這可能是最后一次,你也許不愿意回答我,你可要想想清楚,今天不說,也許以后再也無人聽你多說一句?!?/br> 馮慶坐在黎雪英面前,久久。一種深深的無力席卷他全身,更多是倥傯的前半生中并未體驗過的情緒。他幻想過許多次五十歲時生活究竟會是如何,會離開洪門,也許有個愛他的女人,還有孩子。他大仇得報,應當快意,了無心結(jié)??纱藭r他卻坐在發(fā)霉的木桌前,空氣中彌漫游動灰塵,從柵欄外透過或許這一世再無緣感受的天光,將空氣中那些塵埃襯托更為明顯。 慢慢的,他回憶起曾經(jīng)一個漫長故事。 在很多年前,馮慶就已經(jīng)決心將那個自己拋棄,過全新的生活。當年他還不到二十歲,心中的熱血,不曾想有一日涂在地上。那個年代的香港,白道不比黑道好多少,多得是斯文敗類,照不盡燭臺燈下黑。開始做臥底后,馮慶聽說九龍城寨中出了個臥底,就安插在警方之中。他的任務,便是找出這個臥底。 當年的黎鵲甚至比他還年輕,只不過十七歲年紀,但謊報年齡入職警務司。馮慶當然想不到這個臥底竟如此年輕,他甚至同他打過照面,還一同吃過飯,叫過他后生。 后來,馮慶二十歲時同最愛的那個女人訂婚。那時他已在洪門臥底一年,這一年開了他從未在白道開過的眼界。太多別樣人生,太多刺激玩法,著花花世界原來有千萬種活法,并不一定要活成別人眼中那個正確。他恐懼地感到自己在迷失,如同抓緊最后稻草一般,他想緊緊握住這個女人的手。馮慶告訴自己,無妨,全世界都不及她好。她那樣溫柔,那樣善良,他如此愛她,想同她安度一生??蔀榱巳蝿眨麩o法將自己置身于黑道的真正原因說出。騙過他人之前必須騙過自己人。就算對最親密愛人,馮慶身份也不能暴露。她次次勸他從良,要他不要迷失在黑暗中,對馮慶來說,哪次又不是折磨? 馮慶未曾料中,那一年,女人遇到黎鵲。這個真正在九零城寨,黑暗中長大的少年,他有著狡黠頭腦,利索伸手,還有一身哄女人服帖的本領。 黎鵲同他的女人相愛了,是他奪走他最后一根稻草。馮慶知道這件事整個人都瘋魔掉。他不干了,就算暴露,就算放棄任務,就算回去接受任何處分,他都認了。馮慶唯獨不能失去他。 馮慶已失去陣腳,黎鵲卻接到來自辛柏宏最后一個任務。 辛柏宏給他的指示中,表示他們已知警方派來的臥底是誰。辛柏宏不要黎鵲暗殺,或直接用武力讓他屈服。 “要打敗一個人,就用他最相信的東西。人越看中什么,那樣東西便越是弱點,在它面前,他便越是弱勢。他是警方走狗,就讓上邊相信馮志奇已被策反,親自將他開出局。” 尚未年老的辛柏宏,就已夠姜夠辣。那時黎鵲已經(jīng)決心離開洪門,同女人好好過一世。出生成長在那樣環(huán)境中,黎鵲并無能選擇自己的過去,但遇到女人后,他想,或許能夠選擇自己的未來,為了她做改變,很值得。 因此,當辛柏宏下達這樣命令時,黎鵲的的確確猶豫了。可緊接著辛柏宏下一句話便摧毀他的防御。 “幫我辦完最后這一件事,我放你離開,從此你同洪門再無干系。我能在洪門坐這個位置你就應當清楚,我說話一言九鼎?!?/br> 于是黎鵲通過種種滲透,多次引導,引起上層對馮慶懷疑。這鋪墊長達半年之久。這個過程中,黎鵲同時也發(fā)現(xiàn)馮慶同女人的關系。他慌了神,亂了陣腳,以至于潛意識中加速這件事最終爆發(fā)。最后,黎鵲用一場自導自演的收尾,揭露馮慶叛變,直接向警署高層反應。 黎鵲年輕時太過優(yōu)秀,以至于他的確已身在利勢地位,加上這長達半年的嚴謹計劃,最終馮慶被警方判定為叛變。 馮慶這一世都不會忘記那一天,他如何失去所有。所仰仗的公信力量在他心中轟然倒塌,一度認為忠貞不渝的愛情離他而去。 而他的女人,致死也不知他當年清白。更不知她曾讓當初還是馮志奇的馮慶失去什么。 身體和精神的雙重重創(chuàng)令他痛不欲生,同時也令幾年后的他脫胎換骨。他換掉曾經(jīng)容貌,性情大變,他不再是馮志奇,而是惡人馮慶。 馮慶勢要用同樣的方法打敗黎鵲,用黎鵲這么多年俯首信仰的警務司為尖刀,親自手刃他一切。 “我找到過黎鵲一次,問他為什么。你猜他如何說?”馮慶道,“他說以前沒得選,如今想做個好人?!?nbsp;* 作者有話說 *來自《無間道》 第六十七章 回顧 守門人留下十五分鐘,黎雪英用五分鐘擊潰馮慶意志,而整個故事講完剛好足夠十五分鐘。 原來曾經(jīng)以為的痛不欲生如今談起不過云淡風輕,而曾經(jīng)以為很苦很漫長的故事,如今用十分鐘也可以講完。人在回首時經(jīng)常會有種荒誕感,仿佛漫長歲月流淌過不是自身身體,有種隔岸觀火的冷感與不真實。 地上煙頭已滅,卻并非刻意踩滅,因此煙灰發(fā)出難聞氣味,在空氣中蒙上層淡淡塵灰味。 馮慶講完故事如釋重負,而黎雪英則更多是出神。沉默,二人心中都不知在想什么,各自未開口說話。知道門外粗暴敲門聲打斷二人深思,伴隨看守人略不耐煩敲打,黎雪英終于從口袋中掏出鋼筆,放到桌面上。 那只鋼筆看上去嶄新,金屬殼,燈光下有流光溢彩的美麗。馮慶望一眼便再挪不開,他當然熟悉,這是無數(shù)次他曾見過黎莉伏案書寫,也是他送給黎莉的第一個禮物。馮慶多少次認為黎莉幾多中意這支鋼筆,否則又怎會日日戴在身邊? “你毀掉我和家姐的前半世,我和她送你后半世牢獄之苦,孤苦無依,很公平。我知依我家姐性子,定然什么都不肯留下??晌?,正是因為我知道她愛你,才覺得唯獨在這件事上還有不公?;蛟S我該感謝你這些年一直對我家姐不錯,讓她活得體面甚至不乏物質(zhì)享受,但若當初沒有你,她想必現(xiàn)在有自己家庭,孩子,完美的丈夫。其實她現(xiàn)在也可以有,但我不知還要多久她才能忘記你,愿意過比這原本更好生活。這支筆留給你,于是你后半世老無所依的孤獨中但凡看到這支筆,便會懺悔,后悔,被無窮盡思念與痛苦折磨。但你沒得說,再沒人會聽你說話了?!?/br> 黎雪英放下筆,起身離開,再未看馮慶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