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_第16章
譚碩這個人,即使在和身邊的朋友說話時也常常是真假摻半。他有時是存心逗弄你、和你開玩笑,有時是善意的哄騙、轉移你的注意力,讓你不再去想那些難過的事,而有時則純屬敷衍。如果你不夠了解他,你就很難分清他在你面前的表現(xiàn)究竟屬于哪一種情況。 秦海鷗覺得,通過這段時間的相處,自己已經(jīng)開始有一點了解這個人了。他把剛才譚碩和柳陽之間的對話仔細回憶了一遍,覺得譚碩所說的那些基本都可以劃入敷衍的范疇。譚碩雖然回答了柳陽的問題,但實際上卻什么也沒有透露,就連他來到龍津鎮(zhèn)定居的過程也只用一句話輕描淡寫地帶過。除了他以前學過作曲這件事,他們對他過去的真實經(jīng)歷仍然一無所知。 這個結論極大地刺激了秦海鷗的好奇心。他懷疑譚碩告訴柳陽的那個理由不是真的。譚碩到底為什么要改行賣米粉?是因為寫不出好作品、得不到認可,還是因為失去了創(chuàng)作靈感和熱情,已經(jīng)寫不出作品來了?他真的已經(jīng)停止創(chuàng)作了嗎?如果是真的,他為什么偏偏要選擇一個和音樂完全無關的職業(yè)?他是不是也有一些秘密瞞著別人?…… 秦海鷗意識到譚碩身上的未知部分比自己從前所認為的要大得多。但刨根問底不是他的方式,別人不愿意透露的事,他不會不顧對方的感受貿(mào)然詢問。 他想了又想,終于挑選出兩個最基礎的問題。他覺得如果是這兩個問題,譚碩應該不會介意告訴他答案。 于是他問:“你是在哪個學校學的作曲?是哪一年畢業(yè)的?” 譚碩果然沒有再敷衍,直接說了校名和年份。 秦海鷗大為驚喜:“你和我?guī)煾缡切S眩槐人咭粚?!?/br> “是嗎!”譚碩笑。 “他叫肖聰,你認識他嗎?”秦海鷗說。 譚碩回憶了一下:“知道這個人,但是不熟。” “有機會我介紹你們認識!”秦海鷗說。 譚碩點點頭,提起另一件事:“我覺得剛才你彈的‘拉二’,有一個地方處理得不夠好?!?/br> “哪里?”秦海鷗洗耳恭聽。 譚碩想了想道:“那個地方你彈得太快了,我覺得應該稍微慢一點,更有力一點……具體的位置和理由我得看著譜子才能跟你細說?!?/br> 這時客棧和米粉店已經(jīng)遙遙在望。兩人一看,誰也沒心思再討論了,雙雙直奔午飯而去。 第十八章 秦海鷗從前受到了太多的贊譽,他周圍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用崇拜、羨慕和期待的目光來看待他的。龍津鎮(zhèn)之所以讓他感到身心都放松,是因為這里的人都把他當作一個平凡的普通青年來對待。盡管柳陽從一開始就認出了他,但她一直很注意分寸,因此也并沒有給他帶來過多的壓力。 秦海鷗本有些擔心上午的事會令譚碩的態(tài)度發(fā)生改變,他擔心譚碩知道了他的身份和如今的情況之后,就不會像從前那樣和他隨意地聊天說笑了。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這擔心是多余的。譚碩對他的成就表示了贊賞,也對他的困境表示了關切,但無論是贊賞還是關切,都透著一股譚碩特有的淡定在里面,尤其是當?shù)弥男睦韱栴}的時候,譚碩的反應與其他所有人的反應都不一樣。譚碩似乎并不認為這是很嚴重的問題,并且立刻為他指出了困境中最為樂觀的一面。后來兩人離開咖啡店往回走,一路上譚碩的言談也和往常一樣,兩人間的氣氛并沒有因為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受到影響。這讓秦海鷗終于放下心來。 現(xiàn)在他們對彼此都有了更多的了解,譚碩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秘密,而他也可以在譚碩面前拋開諸多顧慮。這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秦海鷗本來就餓了,加之心情舒暢,飯也吃得比平時多些。珠珠在客棧二樓望見這兩人一起回來,一進院子便撲到陽傘下的桌旁埋頭扒飯,都顧不上抬頭看她一眼,譚碩也就罷了,秦海鷗竟然也是這樣,珠珠心頭奇怪,下樓問道:“你們這是做什么去了,餓成這樣?” 譚碩邊夾菜邊隨口敷衍:“年輕人長身體,吃得多很正常?!?/br> 珠珠懶得理他,轉頭去看秦海鷗。 秦海鷗正吃得香,心里面又還在想著上午的事,難免有些心不在焉,這時感受到珠珠的視線,一抬頭見她正看著自己,頓時一慌,編不出一個好理由來,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地照搬譚碩的:“我們……長身體?!?/br> 譚碩在旁邊笑得把飯都噴出來了。 珠珠瞪他一眼,又看向秦海鷗,面色變得有點嚴肅:“小秦啊,你可別被他帶壞了,這家伙整天嘴里不說人話,近墨者黑你懂不懂?” “嗯,嗯……”秦海鷗也知道自己犯了傻,又沒法辯解,只好不住地點頭。 珠珠又瞪了譚碩一眼,告訴秦海鷗廚房的鍋里還有飯,這才走了。 兩人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飯,秦海鷗還惦記著譚碩在回來的路上說的“處理得不夠好”,便又問他到底是哪里不夠好。譚碩道:“你跟我來!”說著就起身向米粉店走去。 秦海鷗跟著譚碩從后門進入米粉店,這時店里正忙,阿毛見他們終于吃完飯回來了,激動地大喊:“老板,秦哥!” 譚碩裝作沒有聽見,腳下一拐,直接走上了樓梯。 米粉店的后門處有一條通往二樓的狹窄的樓梯。秦海鷗知道譚碩平時就住在這樓上,但他卻從來沒有上去過,現(xiàn)在見譚碩要帶自己上去,一時也顧不得阿毛了,回頭沖他喊了聲“一會兒就來幫你!”,緊隨譚碩上了樓。 譚碩站在二樓的門口掏鑰匙,秦海鷗問:“你有‘拉二’的譜子?” 譚碩說:“可能有,要找了才知道。”說著便擰鑰匙開了門。 門里面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譚碩推開門就徑直走了進去。秦海鷗跟在他后面往里走了兩步,卻走不動了。 這是一整間通敞的屋子,中間沒有障礙物,一眼就能望到盡頭,只是在進門的左手邊隔出了一個小小的廁所兼衛(wèi)浴間。屋里的墻邊擠擠挨挨地排列著書架、柜子和CD架,凡是能裝東西的地方都塞滿了書籍、譜子和CD,不能裝的例如書柜頂部,屋主人便將譜子一摞一摞地堆在上面,也不管是否摞得整齊、會不會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垮塌事件。 此外屋里的家當還包括一張凌亂的單人床和擺在窗下的電腦桌。那張單人床下塞著幾個竹條筐,不知道里面裝著什么。電腦桌上支著臺式電腦、一套音箱和一塊電子鍵盤,其余的桌面也全都被紙張和樂譜覆蓋。不過最令人無法忍受的還是地板——譚碩先前不知在這里擺弄什么,竟在地板上也鋪滿了譜子,有的是成堆地摞在一起,有的則被翻開來平攤在地上。秦海鷗一邁入大門就被地上的譜子阻礙了前進的步伐,低頭看了又看,只覺這個房間根本沒有地方可以下腳,只好站住不動了。 “愣著干什么?還不快過來幫忙找!”就在秦海鷗舉步維艱的時候,譚碩已經(jīng)輕車熟路地踩著譜子之間的空隙走到一個書柜面前翻找了起來。秦海鷗覺得在這個房間里找到一份譜子的難度實在太大了,茫然問道:“怎么找?” “你找那邊,我找這邊。”譚碩揮手一劃,慨然部署。 秦海鷗沒有辦法,只得硬著頭皮去找,所幸沒過多久他就聽見譚碩“哦!”地一聲,似乎是找到了。他忙轉頭去看,卻見譚碩用手拽著柜頂一摞譜子最下面的一本,正使勁往外面抽。秦海鷗還沒來得及開口,譚碩就已不管不顧地把那本譜子抽了出來,柜頂?shù)淖V子因此一歪,“嘩啦”一聲整摞砸了下來,在地上激起一片灰塵。 “找著了!讓我看看啊……”譚碩邊說著邊將手里的譜子吹了吹,打開譜子翻閱起來。秦海鷗終于看不下去了,趁他翻閱譜子的工夫將砸在地上的譜子一本一本地撿起來,又重新摞成了整整齊齊的一堆。 “在這兒呢!”這時譚碩指著譜子說。秦海鷗把腦袋湊過去,見他拿著的正是拉赫馬尼諾夫《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的總譜。譚碩指著第一樂章中的某幾個小節(jié)說:“我覺得你把這個地方彈得過于輕快了一點?!?/br> “為什么呢?”秦海鷗問。 譚碩想了想,沒有直接告訴他原因,而是將這幾小節(jié)與其之前、之后的部分聯(lián)系起來,為他把這段音樂重新梳理了一下。秦海鷗起初不甚明白譚碩的意圖,聽完后提了幾個問題,譚碩便又給他詳細地講解了一番。 秦海鷗越聽越精神,因為他發(fā)現(xiàn)譚碩分析作品的思路與他所熟悉的思路很不一樣。從前他的鋼琴老師在指導他時,往往會先從技術的角度對作品進行剖析,然后再對不同演奏方式及其帶來的不同效果進行探討和篩選。這是典型的演奏者的思路??墒亲T碩的思路卻并非如此。譚碩為秦海鷗講解的更多是音樂本身:音樂是如何在這個片段中發(fā)展的,作曲者為何要讓它這樣發(fā)展,通過這樣的發(fā)展,作曲者想表達的究竟是什么。這是以創(chuàng)作者的視角來看待音樂。它與演奏者的角度不同,對作品的思考也更為深入。這讓秦海鷗感到很新鮮。他覺得譚碩為他打開了一扇新的窗戶,盡管窗外面對的是同樣的風景,可他的觀感卻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為他帶來了新的啟發(fā)和靈感,令他十分驚喜。 他認真聽譚碩說完,又獨自思索了一會兒,覺得意猶未盡,很想立刻就到鋼琴上試驗??墒亲T碩這里沒有鋼琴,只有一塊電子鍵盤。秦海鷗只好退而求其次,摸摸那譜子道:“可以讓我再看一下嗎?” 譚碩知道他來了興致,想自己琢磨,便將譜子遞給他,隨手一指:“自己找地方坐吧,我去樓下看看?!?/br> 他說完便出門下了樓,將秦海鷗獨自留在了屋里。秦海鷗謹記自己是客人,先看了看電腦桌前的轉椅,那應該是主人家平時常坐的地方,他覺得不宜去動,又看了看一旁的單人床,覺得也不宜去動。最后他終于在床腳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木凳,于是便將攤在地上的譜子按照它們攤放的順序稍微歸攏了一下,騰出一小塊空地,然后將小木凳拿出來擺好,自己坐在木凳上,把譜子放在膝頭。 他這樣坐好以后,并沒有立刻拿起譜子來看?,F(xiàn)在他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房間和樓下的米粉店一樣,也是譚碩生活的一部分。這里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無論是聽音樂、看書還是創(chuàng)作,都可以在這里進行。然而與米粉店不同的是,這個小小的空間只屬于譚碩一人。通過柳陽的反應秦海鷗能感覺到,譚碩似乎一直將這里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樓上與樓下之間有一條嚴格的界線,生活的兩部分沒有交集,互不干擾。 秦海鷗再度細細打量這房間。他知道譚碩每天必定要睡到中午才會起床,從前他以為這只是米粉店老板喜歡偷懶而養(yǎng)成的習慣,可如今他對這個習慣有了新的看法。他忍不住想象當譚碩沒有看店的時候,會在這里做些什么:是和此刻的他一樣捧著譜子思索嗎?還是伏在電腦桌上寫東西直到深夜?或是躺在單人床上聽著從這些CD架上挑選出來的C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