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_第14章
自從阿毛回到店里,譚碩開店時便輕松了許多。再加上秦海鷗進步神速,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練習,竟然也能當半個阿毛用了。這讓譚碩感到很欣慰,想著過些日子自己或許就能當上甩手掌柜,心里面便美滋滋的。如今他不用時時刻刻都守在店里,在午飯時段和晚飯時段之間有了大約兩個小時可以自由支配。這天他閑下來時突然想起了咖啡店新來的那位高手,一時興起,便打算過去看看熱鬧。 這兩個小時正是咖啡店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時候。柳陽如果要在店里安排鋼琴演奏,最好的選擇就是下午的這個時段或是晚飯以后。譚碩本來只是隨性為之,心中并不指望此次前去就一定能撞見那位彈琴的高手??墒钱斔と肟Х鹊甑拇箝T之后,他卻發(fā)現(xiàn)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柳陽的鋼琴不見了。 自從譚碩認識柳陽以來,柳陽的鋼琴就一直安放在咖啡店的角落里,連角度都不曾改變過,現(xiàn)在卻被挪走了。譚碩吃了一驚,他沒想到自己的猜測竟然是錯誤的。難道柳陽為了制造驚喜的氣氛,還會大費周章地先把鋼琴藏起來,待到高手演奏的時候再搬出來嗎?這顯然不符合柳陽的風格。譚碩正納悶著,柳陽已經(jīng)朝他走了過來,言語里不知為何帶著點譴責的意味,神色倒是和往常沒什么不同,招呼他道:“譚老板。” “柳小姐,”譚碩笑著,四下看看,“忙著呢?” “還好,”柳陽說,“怎么今天有空過來?” “這不是好久都沒接受熏陶了嘛!”譚碩道,“你走了兩個月,就連我都覺得這日子低俗得有點不能忍受了,趕緊過來熏陶熏陶?!?/br> “你是該好好接受教育了?!绷柸塘擞秩?,終于忍住了沒把秦海鷗切到手指的事情拿出來批評他,見店里快坐滿了,便道,“你去院子里坐吧,想喝點什么?” “隨便?!弊T碩隨口答著,似不經(jīng)意地問,“你的破鋼琴呢?” “什么破鋼琴,”柳陽瞪他,“不懂就別瞎說!” “是是?!弊T碩點頭。 “我最近想好好練一練琴,外面不方便,我就把琴搬到隔壁房間了?!绷栒f。 譚碩接過柳陽遞來的冰汽水,咬著吸管倚在咖啡店的后門旁,一邊砸吧一邊看著柳陽在店里忙碌。這件事可真有意思,柳陽居然說了謊。她為了替那個彈琴的人隱瞞,不僅自己冒名頂替,還把鋼琴也藏了起來,為了讓那人能更好地練琴,還特意把琴重新調過。如果她換個說法,說彈琴的人是前來拜訪她的親戚或是朋友,都能立刻打消譚碩心中的疑問??伤f那人是自己。她一定是認為在這鎮(zhèn)上沒有人能聽出她和那個人演奏水平的差距,所以才會這么說的。從這個角度來看,這確實是最為穩(wěn)妥的說法。但是辨識這種差距對譚碩而言毫無難度。他敢肯定那個彈琴的人不是柳陽,他知道自己的耳朵絕對不會聽錯。 譚碩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尋根問底的念頭因為柳陽的一個謊而變得無比強烈。他想知道那位神秘的演奏者到底是誰,柳陽為什么要費心為其隱瞞,但當面揭穿柳陽的謊言顯然是不明智的。柳陽既然把人瞞得這樣徹底,譚碩知道就算自己開口問了,她恐怕也不會說出真相,弄不好還會惹她生氣,而像柳陽這樣的女人生起氣來是很可怕的,那就比珠珠的笤帚和毛刷要厲害多了,譚碩可不想讓事情發(fā)展到那種地步。 譚碩決定繞開柳陽,獨自悄悄地探個究竟。他很快有了一個主意,這個法子很簡單,他打算第二天就去嘗試一下。 第二天早上九點,譚碩在鬧鐘的鈴聲中痛苦地睜眼,此后又在床上掙扎了近半小時才爬起來。他平時晚睡晚起,除了通宵不睡的情況,幾乎每天都是中午起床,并且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使用過鬧鐘這種東西了。用柳陽的話說,他是一個“活在時差中的人”。而今天他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不惜與“時差”抗爭,強迫自己“早起”了一回,甚至連吃飯都有些心不在焉,只啃了兩個包子喝了一碗稀粥,就在客棧小妹驚異的注視中扔下碗筷匆匆跑了出去。 他一路疾行來到咖啡店,不出所料,咖啡店依然門窗緊閉,琴聲陣陣,且彈琴的人依然在彈《哈農》。譚碩立刻聽出來此刻的這位演奏者和那天他無意中聽到的是同一人。他左右看看,一頭鉆進了咖啡店旁那條一人寬的小巷子里。 譚碩在小巷里來回走了走,根據(jù)琴聲判斷了一下鋼琴的位置。站在這巷中聽琴,要比在外面的小街上聽時清晰許多。他很快就選定了一個琴聲效果最好的地方,靠著墻蹲坐下來。他明白彈琴的人正在進行開手練習,但他一心想聽這人彈點別的,邊聽邊將手放在膝頭上,手指隨著琴聲的節(jié)奏輕輕敲打著,等待著。 神秘的演奏者并未讓譚碩等待太久。譚碩來時開手練習已經(jīng)接近尾聲。練習結束后,墻的那邊傳來了一首巴赫的曲子。譚碩頓時來了精神,豎起耳朵去聽,聽出這是巴赫《十二平均律》里的《降e小調賦格》。巴赫的賦格是非常標準的復調作品,最多的時候會出現(xiàn)四個聲部在同時進行,其中每個聲部都是獨立運行的旋律,從理論上說這四個聲部同樣重要。對于演奏者而言,要將四個聲部同時演奏出來并非難事,難的是在同時演奏四個聲部的時候將每個聲部都彈得清晰和準確。這對演奏者的手指觸鍵提出了極高的要求。而面對這種如鐘表一般精密和嚴謹?shù)囊魳?,如何將它演奏得動人且充滿樂感,而不是像真正的機械那樣死板和冰冷,這就不僅僅是對技術修養(yǎng)的考驗,更是對演奏者的音樂修養(yǎng)的考驗。 譚碩在聽《哈農》的時候已經(jīng)知道了對方的手指功底非常扎實,現(xiàn)在這首賦格曲則說明了此人的音樂修養(yǎng)也相當不錯。在國際知名的鋼琴家中,王一夫是以擅長演奏巴赫作品而聞名的大師之一。譚碩仔細品味這琴聲,很快就驚訝地發(fā)現(xiàn)此人在演奏巴赫時的那種嚴謹、端莊與優(yōu)雅的風范與他記憶中的王一夫簡直如出一轍。墻那邊的演奏者將這首賦格曲翻來覆去地練了好一陣,譚碩蹲在墻根聽得津津有味,探手摸摸口袋,掏出一根煙來點上助興。 那人練好了賦格曲,又將李斯特的一首練習曲拿出來練。這應該是李斯特“超技練習曲”中的一首,但究竟是哪一首,譚碩卻想不起來了??磥砟侨耸谴蛩阆扔冒秃盏馁x格曲來靜心,然后再用李斯特的練習曲來鞏固高難的技巧。 李斯特不僅是一名作曲家,也是一名偉大的鋼琴家。他的手特別寬大,并擁有超凡的演奏技巧,是炫技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所以他所創(chuàng)作的鋼琴作品往往都具有相當高的難度?!俺季毩暻币惶资祝m不是李斯特最難的曲目,卻已是難上加難——大把的和弦、雙音,高速的跑句,連耳朵都聽不過來的音響,卻要教人用手指去彈奏。就算是鋼琴專業(yè)的學生,也只有在技術達到很高的水平以后才會從這套曲目中挑選一部分來練習。可是譚碩現(xiàn)在聽到的這首練習曲,其演奏者明顯彈得非常輕松,不僅沒有絲毫的負擔,彈奏的速度還比正常的速度要快。這說明演奏者在技術上還有充分的富余,而這種輕松和富余,已經(jīng)不是一個專業(yè)學生可以輕易做到的了,這至少是一個職業(yè)鋼琴演奏家所具備的水準。 譚碩得出了這個結論,又暗暗地吃了一驚。他平常很少抽煙,這時一邊聽著順暢高速的炫技一邊想著事情,抽煙的速度便不知不覺快了起來,一根接著一根,腳邊的煙頭也越來越多。 然而墻那邊的練習并沒有就此結束。這位神秘的演奏者今天似乎興致很高,練完李斯特的練習曲后,又緊接著開始練習拉赫馬尼諾夫《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的第一樂章。這部著名的鋼琴協(xié)奏曲被熟悉它的人們簡稱為“拉二”,全曲分為三個樂章,是一部演奏難度極大的鋼琴協(xié)奏曲。譚碩先是聽見這個人將第一樂章中的幾個片段拎出來,分別練習了數(shù)遍,然后,這個人竟然就這樣將第一樂章的鋼琴獨奏部分從頭到尾完整而流暢地演奏了一遍。 這段演奏十分成熟,極具才華與光彩,無論是對樂曲的結構和節(jié)奏的掌控還是對細節(jié)的處理都展露出驚人的能力與魅力。譚碩聽著聽著就入了神,把煙也忘了,直到被煙頭燙了手才猛然回神把煙扔掉。他覺得坐不住,可站起來后又站不住,整個人丟了魂似的在巷子里時而靜立不動,時而走來走去。鋼琴協(xié)奏曲是由鋼琴獨奏部分和樂隊協(xié)奏部分共同組成的。譚碩聽著那人演奏的鋼琴部分,腦中便不可抑制地將樂隊的部分填補了進去,合成了樂曲完整的原貌。每每聽到精彩的段落,他便覺得渾身都如過電一般,心中激動不能自已。他已經(jīng)有多少年不曾聽到過如此激越的現(xiàn)場演奏了。這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職業(yè)演奏家了,而是天賦、修養(yǎng)、能力和才華都非常出色,并具有豐富的演出經(jīng)驗的頂級鋼琴家。當琴聲戛然而止,譚碩就像被拔掉了供電的電源,一下子卸了力氣,又滑坐在墻根,好半天都緩不過勁來。他本來應該有一個計劃的,但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顧不上去想接下來要怎么做。琴聲沒有再響起,可是他的腦中卻不由自主地回放著剛剛所聽到的一切。他靜靜地坐在墻角,直到咖啡店的后門發(fā)出“吱呀”一聲,一個人從門里面走出來。 譚碩下意識地轉頭望去,卻見秦海鷗呆立門旁,一手還扶在門把上,正滿面駭然地看著他,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第十六章 譚碩沉浸在對琴聲的回味中,半晌沒回過神。秦海鷗瞪著他,兩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直到譚碩的腦子終于恢復了運轉,將眼前的畫面與剛才的琴聲聯(lián)系到一起,張口便問:“剛才是你在彈?” 秦海鷗的臉都白了,支吾道:“不、不是……是柳小姐?!?/br> 譚碩一聽“柳小姐”三個字,頓時從墻根跳了起來。昨天柳陽試圖用這套說法瞞過他,今天秦海鷗竟也這么說。哪怕秦海鷗隨口答一句“不知道是誰在彈”,譚碩都有可能停下來想一想秦海鷗出現(xiàn)在這里是否巧合,彈琴的是否另有其人。但秦海鷗竟然也往柳陽身上推,這就擺明了他是知情者,并且和柳陽事先商量過。加之秦海鷗那驚惶的神色,譚碩用腳趾頭都能想明白這是怎么回事。譚碩又是激動又覺好笑,跳起來的同時連聲音也陡然高了八度:“柳小姐?你他媽逗我呢?” 秦海鷗張了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譚碩說:“《哈農》她確實能彈,但她的無名指是瘸的,換指也是老毛病,每次彈到黑鍵的換指就會出錯,彈多少次就錯多少次!” 譚碩說:“巴赫的譜子她也有,但她充其量只能彈彈《二部創(chuàng)意》,她的雙手配合度和手腦協(xié)調度都不夠,她能把《平均律》彈得和王一夫一樣嗎?不可能吧!” 譚碩說:“那首李斯特的《超技》也不是正常速度!能彈到剛才那個速度的人有幾個?柳陽就算是下輩子也彈不上去!” 譚碩說:“最后的‘拉二’還用我再啰嗦嗎?你說是柳陽彈的,你自己信不?反正我是不信!你如果真的不是在逗我,那就是在侮辱我的智商!” 最后他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如果剛才不是你在彈,那到底是誰在彈?!” 他說完這一大堆,才停下來喘口氣。秦海鷗整個人還是木的,他萬萬沒有想到譚碩竟能說出這樣的話。自他們認識以來,譚碩給他的印象,是一個非常能吃、總想找機會偷懶、喜歡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卻又十分敏銳和細心的人。這個人經(jīng)營著自己的小米粉店,過著悠然的日子,對身邊的朋友很是照顧,卻怎么看都不像與秦海鷗所知的那個音樂世界有任何聯(lián)系??墒莿偛拍欠B珠炮似的話卻表明了這個人至少對鋼琴作品和鋼琴的演奏技巧都非常熟悉,這些話別說是一個米粉店的小老板,就算是柳陽那樣的音樂愛好者都不一定說得出來,這需要具備一定的專業(yè)知識和專業(yè)素養(yǎng),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夠做到的。 秦海鷗把譚碩的話聽進耳朵里,卻遲遲無法作出反應。譚碩太讓他驚訝了,而且謊言剛一出口便被當面揭穿,這又令原本就不擅長說謊的秦海鷗更加無措。他不知道該怎樣做,是就此坦白,還是想辦法繼續(xù)隱瞞、自圓其說?他該如何回答譚碩的問題? 秦海鷗還在發(fā)愣,咖啡店的后門竟又開了,柳陽從里面沖出來,瞪著譚碩,滿臉的難以置信。 秦海鷗走后,柳陽本來在張羅開店,可是到后院取東西時卻正好聽見譚碩那無比熟悉的聲音從墻外傳來,情緒相當飽滿和亢奮。柳陽雖然只聽見了他所說的后一半內容,卻立刻明白了秦海鷗的處境。然而,最令她驚詫和困惑的既不是譚碩如何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也不是譚碩為何知道得這么多,更不是譚碩在反駁秦海鷗時所夾帶的對她的直白的點評。她在意的是譚碩既然能說出剛才的那些話,他為什么還不知道秦海鷗的身份?這就好比天天看電視卻不知道中央臺,或是經(jīng)常吃泡面卻不知道□□一樣令人匪夷所思。最重要的是,作為秦海鷗的多年的粉絲,柳陽完全不能接受譚碩身上出現(xiàn)的這種矛盾的現(xiàn)象。如果譚碩真的只是一個不懂鋼琴的米粉店老板,他不知道秦海鷗的存在并不奇怪。可他剛才的表現(xiàn)證明他明明是懂的——甚至比柳陽自己更懂,在這種情況下他竟然不認識已經(jīng)成名了十年的秦海鷗,柳陽簡直無法想象他是如何辦到的。 “你能說出這些話,你卻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柳陽在極度震驚之中脫口問了出來,她覺得她必須先弄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否則她將無心去思考別的。 “我知道他是珠珠的朋友的弟弟,”譚碩說,“但這不能解釋彈琴的事!” 柳陽急了:“他——他是秦海鷗??!” 她說完這句話就立刻后悔了。這就像一盆冷水,不是潑在別人的頭上,而是潑在了她自己的頭上。秦海鷗如此信任她,把她當朋友看待,她卻因為一時沖動把秘密說了出來。她意識到自己可能已經(jīng)犯下了無可挽回的錯誤,急忙去看秦海鷗,可秦海鷗卻只是僵硬了一瞬,此后反倒似松了口氣一般,神色竟緩和了少許。柳陽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又不能問,只好在心中暗自揣測。 “秦海鷗?”這回輪到譚碩呆愣了一下。柳陽的神態(tài)和語氣至少讓他明白了兩件事:一是彈琴的人的確就是這個“秦海鷗”;二是這個“秦海鷗”似乎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只需用他的名字就足以回答自己剛才的問題。可是譚碩并不知道這個名字意味著什么,于是他問:“秦海鷗是誰?” 柳陽徹底懵了。 她覺得自己根本無法和譚碩交流! 譚碩見柳陽不答,又轉向秦海鷗:“你是哪個學校的?老師是誰?” 秦海鷗這時已漸漸鎮(zhèn)定下來。他原本就不習慣也不喜歡欺瞞他人。自從來到這鎮(zhèn)上,周圍的人都待他很友好,他卻不得不對他們隱瞞身份,為此他心底里常常感到不安。剛才發(fā)現(xiàn)譚碩的一瞬間,他先是想要遮掩,被譚碩揭穿后又十分震驚和糾結,直到柳陽情急之下說出了他的名字,他才猛然清醒,反倒冷靜了下來。經(jīng)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他已經(jīng)對譚碩產生了好感和信任。他其實并非真的害怕譚碩知道了真相,只是沒想到竟會以這樣的方式?,F(xiàn)在譚碩知道了,他反而感到釋懷。 他學琴的履歷特殊,就讀過的音樂院校不止一所,此刻被譚碩問到,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便先回答了后一個問題:“我的老師是王一夫教授?!?/br> 譚碩沒想到他竟真的是王一夫的學生,著實吃了一驚,繼而嘆道:“難怪!我說那首巴赫怎么彈得那么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