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面上帶著微笑，余光掃見大街上無人不為甄家的闊綽驚嘆，心道不定多少人被甄家唬住，拿了銀子交給他們放印子呢。

    虧得天氣涼快了一些，且那送嫁的隊(duì)伍紅彤彤的又富貴又喜慶，宛然是一道富貴景致，也不叫等在路邊的人覺得煩躁。

    待那隊(duì)伍走過了，賈璉待要依舊向許家去，便見一穿著半舊緞衫的男子匆忙趕來作揖。

    “請(qǐng)問這位可是榮國府璉二爺？璉二爺可是向許家去？”

    “正是，不知尊府是哪家？”趙天梁替賈璉答話。

    那男子道：“我們是黎家親家房家。今日我們家太太領(lǐng)著三位姑娘去許家拜訪，半路遇上了石家甄家的隊(duì)伍，為避讓迎親隊(duì)伍，八姑娘的轎子進(jìn)了巷子里，如今迎親的隊(duì)伍去了，前頭太太的轎子早不見了。小的來問，既然同路，我們的轎子可否隨著二爺向許家去？”

    趙天棟嗤笑道：“青天白日的，你們自己向許家去，難道還怕被人搶了不成？”向?qū)γ娼稚弦煌?，果然見一頂青花小轎抬了過來。

    趙天棟的話就是賈璉的心里話，賈璉原先看這男子匆忙過來還當(dāng)有要緊事，這會(huì)子看他只說要跟著去，就不耐煩搭理，但叫房家的轎子跟在后面與他也沒什么損失，就對(duì)那男子道：“我們騎馬腳步快一些，你們?nèi)舾愀鷣砭褪恰！?/br>
    那男子答應(yīng)著，揮手叫抬著青花小轎的轎夫跟過來。

    賈璉也沒什話說，依舊騎著馬在前頭。

    “二爺，房家人這是做什么呢？又不是不認(rèn)得路，自己過去就是了?！壁w天梁嘀咕道。

    賈璉道：“管他呢，路不是咱們的，愛跟不跟?！?/br>
    趙天梁聽了，也不肯跟個(gè)小姑娘計(jì)較，況且也覺那房太太既然帶了人出門又大意地將人落在大街上委實(shí)不妥。

    一路直到許家門前，才見大門里出來幾個(gè)人笑道：“還說八姑娘怎總不來呢，原來這就到了。”

    賈璉不理會(huì)房家的事，依舊領(lǐng)著人拿了禮物進(jìn)去，到了前院便見黎碧舟、許玉珩、許玉玚三人迎了出來。

    許玉玚笑道：“璉二哥果然出人意表，大哥、三哥高中是意料之中，你也高中委實(shí)叫人意外?！闭f著，就拉著賈璉向后院去。

    賈璉見黎碧舟一家還住在許家，便覺許家應(yīng)對(duì)得好，兩家并未生分，于是隨著他們就向內(nèi)去，看許玉珩腳步還有些虛浮，又嘲笑他兩聲。

    “璉二爺，我們姑娘叫小的來謝謝璉二爺?！贝┲肱f緞子的男子又趕來給賈璉作揖。

    賈璉回頭望見那轎子簾子一動(dòng)，笑道：“大街又不是我家的，不過是恰巧走在一起罷了，有什么可謝的？”說罷，依舊與許玉珩、許玉玚、黎碧舟一同向倒廳后去見許之安。

    許玉珩不解這其中的緣故，便問賈璉。

    賈 璉將房家這一截莫名其妙的事說了，依舊因meimei的事穿著一身素衣的黎碧舟登時(shí)指著賈璉道：“你也太胡鬧，就叫他們自己來就是了。你不知母親莫名其妙地就很喜 歡那房八姑娘，臨走前認(rèn)下了房八姑娘做干女兒。為這你大嫂子夾在其中左右為難呢，你今日送了她這么一遭，不知要惹出多少閑言碎語來?！?/br>
    “正是，又不是自己家的女眷，送她作甚？”許玉珩竟然也附和起黎碧舟來。

    “應(yīng)當(dāng)沒什么吧？因琢磨著這事離著男女授受不親還有八竿子遠(yuǎn)，況且他們只是跟在后頭而已?！辟Z璉笑道，看黎碧舟、許玉珩兩個(gè)草木皆兵一個(gè)個(gè)將女子看成洪水猛獸反倒覺得有趣，一徑地進(jìn)了倒廳里，卻見倒廳里，許之安拿著一只小巧的紫砂壺抿著茶水，微微瞇著眼睛看他們。

    待賈璉請(qǐng)過安后，許之安立時(shí)問：“璉哥兒，你這回考試可有什么貓膩？”他不信賈璉的名次會(huì)這樣考前。

    “老太爺怎這樣說？璉哥兒用功得很，咱們五日前打發(fā)人去道喜，他不還在讀書么？”許玉珩忙道。

    許之安沉默不語，許久嘆道：“也罷，我也不追問了。璉哥兒來隨著我練一練弓箭吧?！闭f罷，便令人拿了弓箭準(zhǔn)備放鴿子。

    賈璉穿的是寬袖衣裳，于是拿著手去擼起袖子，才隨著許之安湊趣，方搭了箭，卻望見黎碧舟之妻房氏梳著墜馬髻穿著一件秋香色長襖、銀紅緙絲裙子從放鴿子處走來了。

    “大嫂子好?！辟Z璉收了手上弓箭。

    黎碧舟轉(zhuǎn)著拇指上的扳指去看房氏，“怎這會(huì)子過來了？”

    “這會(huì)子過來，還能是為誰？”房氏瞇著眼睛笑看著賈璉，“真真是璉兄弟做的好事。”

    賈璉詫異地笑道：“大嫂子怎說這話？”

    房 氏笑吟吟地道：“母親好心帶著八meimei走親戚，半路遇上人家紅彤彤的迎親隊(duì)伍她在轎子里也不知道自家的轎子隊(duì)伍留了一頂被迎親隊(duì)伍截?cái)嗔?。若是八meimei的轎子 自己來許家還好，偏又是四弟親自送來的。如今可好，我母親慢待八meimei的事算是張揚(yáng)開了，如今母親正無地自容呢?！?/br>
    房氏這話里夾槍帶棒的，賈璉一怔，拿著一支羽箭在手指上轉(zhuǎn)著，便笑道：“大嫂子的意思我明白了，勞煩大嫂子跟太太說一聲，下次我再不敢了，見你八meimei的轎子跟在后頭，我就換條路走就是了?！?/br>
    樹蔭下一陣風(fēng)過，便有不耐秋風(fēng)的樹葉簌簌落下。

    房 氏原是氣勢(shì)洶洶，這會(huì)子也沒底氣了，抱著手臂，半響咬著嘴唇笑道：“這事也怪不得你，只怪有人要拿了你對(duì)付我母親呢。你不知道方才我母親聽說是你送了她 來，在老太太跟前立時(shí)羞紅了臉，反倒要向八meimei賠不是。待回了房家，一家上下一聽說母親弄丟了八meimei，還要?jiǎng)跓┧牡芩偷皆S家來，不定多少人又要在背后戳母 親的脊梁骨，說她有意叫八meimei難堪存心要將她丟在大街說房家的臉都丟到賈家去了呢?！?/br>
    賈璉見又是房家的嫡庶之爭，也不耐煩管，依 舊要去練箭，才走了兩步，又見房氏攆上兩步道：“四弟，并非我在背后無故造謠生事誹謗人。我那八meimei是個(gè)有主意的——母親但凡出門她總能跟出來，這會(huì)子母 親弄丟了她，下次更要帶她出門以示補(bǔ)償了。她這大半年古古怪怪的，成日里要做些蓮花詩，繡些蓮花，且帕子上都是兩朵。”說著，便豎起兩根纖長的手指給賈璉 看。

    黎碧舟疑惑道：“怎又扯到這事上了？古往今來愛蓮的多了去了?！?/br>
    “愛蓮的人多，卻沒人只愛兩朵蓮花 的。”房氏煞有其事地看黎碧舟，雖黎太太臨走前莫名其妙地交代他們夫婦幫著房八姑娘，但房氏心思細(xì)膩，且又終歸更偏向房太太一些，于是自然覺得房文慧的舉 動(dòng)古怪，“你們男兒家粗心大意，并不知道那些女兒家愛借物寓情。我話說到這份上，四弟自有分寸，自己衡量著辦吧，你今日送她這一遭，心里坦蕩的人自然無話 可說；滿肚子壞心思的，指不定要杜撰出什么話來。”說罷，見自己耽誤了賈璉、黎碧舟射鴿子，許之安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了，便趕緊去了。

    賈璉微微挑眉，嘀咕道：“果然是內(nèi)宅無小事，雞毛蒜皮的事也叫大嫂子這樣興師動(dòng)眾。”

    “你別嫌她啰嗦，她這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師，等你避開了那些麻煩，就知道你大嫂子的好處來了?！崩璞讨坌Φ馈?/br>
    賈璉心說他原本就無心沾上那些麻煩事，陪著許之安射了半日的鴿子，待到傍晚，便向許老太太院子里去跟許老太太告辭。

    待 過去后，望見許老太太這三間的大屋子里，明間里依舊只擺著銀器，屏風(fēng)帳幔也多以恬淡的素色為主，與他前兩次來大不相同，這會(huì)子許老太太坐在擺著艾綠靠枕的 獅頭虎足榻上，正探著身子與坐在她左手邊的房太太說話，房太太手邊是一連三位清秀的姑娘，許老太太右手邊，坐著兩位兒媳，唯一留在京城的許家姑娘許青珩并 未出來。

    “璉哥兒要回家了？已經(jīng)準(zhǔn)備下了宴席，待吃了再回去吧?！痹S老太太笑道。

    賈璉道：“家里二叔、大哥晚間要檢查我的功課，若吃醉了，怕他們見怪。”

    許老太太點(diǎn)了點(diǎn)頭，疊著手道：“我回頭跟你祖母說，叫她叮囑你老爺他們別這樣逼著你，仔細(xì)逼壞了身子?！?/br>
    “多謝老太太疼我?！辟Z璉說著，便向外退去。

    “璉哥兒，有道是先成家后立業(yè)，你與青珩的事什么時(shí)候定下來？”房太太忽地問，問過了就去瞥房文慧。

    “應(yīng) 當(dāng)在九月吧。”賈璉說罷，不肯卷入房家的嫡庶紛爭，便退了出去，徑直向外去，隨著個(gè)媳婦出了許老太太這邊的院子門，又向東行了百來步子，看那媳婦有事，又 見自己離著外間角門不遠(yuǎn)了，便打發(fā)那媳婦去了，才向前去冷不丁地望見一個(gè)梳著雙環(huán)髻的圓臉小丫鬟出來了，只覺依著許青珩的性子今次她并未露面這丫鬟便興許 是她打發(fā)來的，于是笑道：“你們姑娘有什么話要說給我聽？”

    那小丫鬟笑道：“璉二爺怎知道我們姑娘有話要跟二爺說？我們姑娘說多謝二爺相救，若不是遇上了二爺，她不管來許家還是回房家總要落個(gè)沒臉?！闭f著紅了眼眶，竟哽咽了，“今次的事未必是一時(shí)不留意，太太素來便看我們姑娘……”

    賈璉見苗頭不對(duì)，不耐煩再聽，立時(shí)又向前。

    那小丫鬟也不料賈璉就這樣走了，不敢驚動(dòng)旁人，快走兩步跟上，“二爺，有一事還請(qǐng)二爺千萬拔刀相助，不然，我們姑娘這輩子就全毀了。”

    這 小丫鬟聲音來的凄厲，反倒叫賈璉好奇地停住腳步，問她：“上會(huì)子在黎家里，人人的丫鬟都伺候在姑娘身邊，怎地你家姑娘出事，卻不見你的蹤影？”再看這小丫 鬟一副懵懂模樣，竟是還未著裙，只穿著一件碎花夾襖、一條牙白梅花折枝夾褲，儼然是一副年少無知天真爛漫的模樣。

    這句話一時(shí)又將小丫鬟問住，這小丫鬟吞吞吐吐了半日，才說：“那一日姑娘的帕子隨著風(fēng)飄走了，我去替我們家姑娘尋帕子呢?！?/br>
    賈璉不耐煩再問了，出了角門，領(lǐng)著趙天梁等出了許家，卻聽趙天梁念叨著：“這房太太太狠心了些，那么個(gè)如花似玉的姑娘，要許給個(gè)病癆鬼沖喜。”

    “你又是從哪里聽來的？”賈璉仰著頭望著天，疑惑不解那房八姑娘怎就把他當(dāng)成了救命稻草？莫非他在外頭的名聲就那樣好么？

    趙天梁笑道：“那來攔著咱們的，就是八姑娘姨娘的哥哥。那八姑娘要嫁的人二爺也認(rèn)識(shí)，他們來求二爺去跟那戶人家說一聲，叫那戶人家別挑了八姑娘沖喜?！?/br>
    “不挑她，又挑哪個(gè)？我去攔著，卻像是我跟那八姑娘有什么糾纏不清一樣。”賈璉沒好氣地道，不禁覺得今日晦氣得很，并沒做什么就被人認(rèn)作救命稻草。

    趙天梁、趙天棟原本是想給賈璉添一件風(fēng)流韻事，這會(huì)子看他無意，便也只能罷了。

    騎馬走出許家所在大街，忽地又聽人來喊二爺，幾人勒住馬，卻見來人便是房八姑娘姨娘的哥哥。

    那男子滿頭大汗地跑過來，待要去拉賈璉的韁繩，又被趙天梁、趙天棟給隔開。

    “求二爺將這信捎給金陵的黎太太?！蹦悄凶诱f著，將一封信遞到賈璉跟前。

    “是向金陵求救的信？”賈璉問。

    那男子連連點(diǎn)頭，哭喪著臉道：“如今只能求到二爺跟前了，請(qǐng)二爺大慈大悲救姑娘一命吧。早先二爺連跟二爺不對(duì)付的柳家小爺都能救，更何況是跟二爺無冤無仇的小姑娘呢。”說著，便立時(shí)跪在賈璉的馬前。

    此時(shí)接近日暮，大街上只有些許幾個(gè)行人，賈璉回頭向許家看去，見許家已經(jīng)沒了影子，心道那房八姑娘果然是有備而來，只怕不獨(dú)他，其他能求的，她也已經(jīng)求去了。

    “我們走?！辟Z璉牽著韁繩要走，并不理會(huì)那人。

    “二爺，姑娘說你與其他男子不同，不會(huì)看輕她，是以她才央求小的來求二爺。二爺這會(huì)子怕招惹一時(shí)的麻煩不肯管，可我們姑娘一輩子就毀了呢?！蹦悄凶庸蛟诘厣喜蛔〉乜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