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腰削肩、鴨蛋臉面的鴛鴦，穿著蟹殼青綾子掐腰小襖罩著魚肚白背心親自拿了福字紋蒲團(tuán)擺在賈璉面前。

    賈璉跪在蒲團(tuán)上，恭恭敬敬地給賈母磕了三個(gè)頭。

    “快起來吧，祖宗創(chuàng)下這番家業(yè)不容易，日后定要好生cao持家業(yè)，才不算愧對列祖列宗?！辟Z母慈眉善目地笑道，不像是因賈政分家立時(shí)就要發(fā)作賈璉的模樣。

    “老祖宗，這些是圣人賞賜的東西?！辟Z璉起身，淡淡一掃，見元春領(lǐng)著迎春、賈寶玉站在一旁，細(xì)看那元春眉目如畫、秀麗端莊，雖隱隱有些郁色，但隱而不發(fā)，比那忐忑的迎春看起來有氣度多了，“大meimei來拿給老祖宗看。”

    “哎。”迎春略遲疑一會(huì)從元春身邊走出來，望見一群婢女捧著的托盤上鋪著細(xì)軟的絲絹上都是些上用之物，有妝緞蟒緞，也有舶來的水晶杯、琉璃鐘，就從鸚鵡等人手上挑了一枚玉如意捧給賈母看。

    因“大meimei”三個(gè)字，元春略有些失神，賈寶玉尚小只有好奇，王夫人恍恍惚惚，如在夢中。

    賈母到底是久經(jīng)沙場的老人，雖因那句“大meimei”為疼愛的孫女元春抱不平，但也不顯露出來，當(dāng)即摟著迎春在懷中摩挲著細(xì)看她捧的玉如意，又將其他賞賜一一看了，趕緊道：“快設(shè)下香案供奉在榮禧堂里頭。”又指著那少婦道：“這是你十一月里進(jìn)門的大嫂子?！?/br>
    “大嫂子好?！辟Z璉作揖道，心里納悶賈政、王夫人不在，賈珠怎就急匆匆地成親了呢？

    “二叔叔好?！崩罴w福了福身。

    “好了，老二也受苦了，回去與你父親一同吃飯吧?！辟Z母不等李紈站起身來，就笑道。

    李紈悻悻地站好，這也不是頭一回賈母有意不給她臉了。

    賈珠面有不忍之色，忙安撫地望了眼李紈。

    賈璉看在眼中，越發(fā)覺得賈珠的親事有了波折，“老太太，除了供奉在香案前的，余下的孫兒不敢?guī)Щ厝?，請老太太留下把玩吧?！?/br>
    賈母再三推辭，看賈璉“孝心一片”，才略留了兩樣，其他的一概叫賈赦領(lǐng)去。

    賈璉又道：“孫兒求了圣人，好容易才請圣人答應(yīng)元宵佳節(jié)之后再過問叔父殺兄未遂一案。”

    “……好孩子。”賈母聽到“殺兄”二字嚇得心驚rou跳，面上依舊和藹可親地望著賈璉，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賴大還沒回來，家里沒有大總管可不成，璉哥兒相中了哪個(gè)做大總管？”

    賈璉蹙眉道：“孫兒才回來，還不曾考慮過這事。那賴大當(dāng)真不回來了？”

    賈 母在方才賈赦、賈政去祠堂等賈璉回來分家時(shí)，就已經(jīng)見過了珍珠、林之孝家的，因聽他們所說與金彩夫婦的話如出一轍，便想旁人就罷了，那珍珠對她最是忠心不 過，又是外頭買來的，跟大房二房都沒甚牽扯生死都握在她手上，她總不會(huì)騙她，于是在心里已經(jīng)認(rèn)定了王夫人在給賈赦治喪的時(shí)候昧下她存在賈家老宅的東西，于 是此時(shí)瞥了王夫人一眼道：“我倒是有個(gè)人選。”

    “老祖宗慧眼如炬，相中的定然是好人，只是孫兒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奶爹趙三，孫兒的奶爹趙三老實(shí)憨厚，又會(huì)打算盤……”

    賈母噗嗤一聲笑了，搖頭道：“你道那會(huì)打算盤的就能做了大總管？咱們府上不比小門小戶來往清凈，這大總管須得有些聰明才好。我瞧上的，也不是旁人，就是鴛鴦的老子金彩，他已經(jīng)替賴大做了幾個(gè)月的大總管了?！?/br>
    鴛鴦含笑，這對他們家可是喜事一樁。

    賈璉忙道：“老太太，我奶爹趙三……”見賈赦咳嗽，趕緊停下話頭去拍賈赦胸口。

    王 夫人、賈政也忙道：“母親，那金彩斷然不行！他可是……”當(dāng)著賈璉、賈赦的面，又不能說出金彩與賈璉、賈赦合謀陷害他們的話，畢竟一旦說了，眼前狀似和睦 的場面就要化為烏有，又要回到兩房人爭執(zhí)的時(shí)候——此時(shí)還要爭執(zhí)，與大房一拍兩散了，便是有契約，賈璉也不肯將官位給賈珠了。

    王夫人、賈政雖氣，但夫妻二人對視一眼，只能彼此勸說彼此忍耐。

    賈母見此情景，越發(fā)不疑有他，說道：“就那么定下了?！庇谑怯纸薪鸩史驄D二人來給賈赦、賈璉磕頭。

    賈璉無奈地低著頭。

    賈赦只顧著咳嗽，況且又覺金彩是他們的人，于是也懶怠去管。

    賈 母松了口氣，一年多了，總算叫她遇上了一件稱心的事，因這么著，又覺那賈璉進(jìn)了京都就如飛到她掌心里的孫猴子，叫賈政、賈赦、賈璉、賈珠、李紈、元春、迎 春等都出去了，又叫鴛鴦守著門，只留下王夫人問：“到底怎么了？二老爺為什么要分家？”看王夫人干干瘦瘦，顴骨高聳，也不復(fù)往日慈眉善目的模樣，只覺這就 是所謂的相由心生。

    王夫人立時(shí)跪著哭倒在賈母跟前，將賈政一時(shí)氣憤將賈璉攆出老宅、賈赦又忽地死而復(fù)生一事說了一說，最后才將賈璉背著賈赦威脅賈政一事抖落出來，記起金彩來，又反復(fù)提起金彩與賈璉勾結(jié)一事。

    “我 就知道老二有難言之隱，才由著他分家去。只是他要真肯將官給珠兒才好，珠兒心細(xì)，萬萬不可叫他知道他那官是用分家換來的，不然這個(gè)年他也不能安心過了?！?nbsp;沒了賈赦父子，賈母登時(shí)老態(tài)龍鐘，不復(fù)方才矍鑠模樣，只是見王夫人這么巴不得金彩一家不得好死，越發(fā)覺得古怪。

    “是。”王夫人擦著眼淚，依舊跪在賈母榻前腳踏上，挺直身子勉強(qiáng)笑道：“老太太放心，我們還不至于揭不開鍋?！彼沧聊ブZ母手里必有百萬梯己，只要賈母接濟(jì)他們一二，他們過得還不必賈璉賈赦寬裕。

    這話聽在賈母耳中，賈母不免疑心她是拿了她的東西，才有底氣說這話，于是冷聲問王夫人：“我且問你，我的東西呢？”

    “什么東西？”王夫人一頭霧水。

    賈母冷笑道：“你還裝作不知道？看在老二面上，我才背著人問你，你最好將我的東西交出來，不然……”連連冷笑兩聲，就等著看王夫人還能嘴硬到何時(shí)。

    賈母藏在金陵的東西雖貴重，但恰因貴重不敢冒然出手，畢竟東西的來路有些說不清；如今她更不敢光明正大地拿出來，免得又有人說她偷竊賈家的東西。于是問話時(shí)，也不免遮遮掩掩的。

    王夫人呆呆地望著賈母，不知她這是什么意思，忙道：“老太太，兒媳實(shí)在不知道老太太要的是什么東西?！?/br>
    “不知？難道要叫金彩兩口子來，你才肯承認(rèn)？若果然如此，你也別怪我不給你留臉面了?！?/br>
    王夫人因被賈母連累名聲不好，本就滿腔怨氣，如今見賈母不分青紅皂白地討要東西，在心里又氣又惱起來，奈何不敢發(fā)作，只能紅了眼眶，“老太太，這一準(zhǔn)又是金彩……”

    “他 們一家跟了我那么些年，對我再忠心不過了，他們怎會(huì)騙我？”賈母冷笑道，金彩一家就罷了，那年幼的珍珠難不成也在騙她？身為婆婆，雖常對著人說王夫人老 實(shí)，心里卻覺她是個(gè)外憨內(nèi)刁的，見她裝傻充愣，越發(fā)不耐煩，心道總有王夫人求她的那一日，于是聽著外頭鴛鴦?wù)f寶玉來尋她，有意當(dāng)著王夫人的面做出疏遠(yuǎn)寶玉 的樣，淡淡地道：“我乏了，不見了?！?/br>
    心肝rou一樣的寶玉也被賈母避而不見了，王夫人心中一灰，雜亂無序地一想，認(rèn)定了賈母是看他們一房露出了頹勢，就也開始“嫌貧愛富”了。

    作者有話要說：君子絕交，不出惡聲。賈家雖沒君子，但當(dāng)著人面，還是和和睦睦相親相愛一家人的說。

    ☆、第38章 虱子多惡心

    王夫人失魂落魄地出了門,見門外只有賈珠陪著賈政先去了東邊花園子，李紈、元春領(lǐng)著寶玉還在等著她,喉嚨里一聲嗚咽，當(dāng)即摟著元春掉下了眼淚,哽咽道：“我兒受苦了……”

    “珠大奶奶、元大姑娘，快勸著二太太別哭了,老太太受不住這個(gè)?！兵x鴦趕緊來勸。

    昔日的太太變成了二太太,大姑娘變成了元大姑娘。

    不獨(dú)王夫人,元春也跟著觸景傷情，感懷起時(shí)過境遷、物是人非。

    李紈上前一步,才伸出手待要?jiǎng)裾f王夫人，又見王夫人淡淡地撩開她的手，于是訥訥地站著不敢再動(dòng)，手腳也不知道該怎么放。

    元春見久留無益，趕緊攙扶著王夫人領(lǐng)著寶玉出了賈母院子。

    鴛 鴦到底是與元春相處的時(shí)日多一些，面上也有兩分凄涼，進(jìn)了屋子里給賈母拍靠枕時(shí)被賈母瞧見，只得道：“瞧見大姑娘那樣，我這心里也……大姑娘遲遲沒議親， 是想著要進(jìn)宮的，如今這么個(gè)樣，怕是……”一進(jìn)不得宮，二嫁不得好人了，“還有珠大奶奶也可憐的很。她娘家只說定了親珠大奶奶就是咱們賈家的人，逼著珠大 爺潦潦草草地娶了人過來，又說自此之后斷了來往，跟珠大奶奶也老死不相往來。二太太因李家的緣故不給珠大奶奶好臉，珠大爺夾在其中也為難?！?/br>
    賈 母跟著深深地一嘆，只是她心里暗恨李紈父親李守忠不給賈家臉面，也不待見李紈，待玻璃來問什么時(shí)候擺飯，就對鴛鴦道：“你叫廚房里備了幾樣菜給大老爺、璉 二爺，還有迎春大姑娘送去；再給二老爺也送幾道菜，就說我這幾日頭疼，就不必叫元春、寶玉幾個(gè)來請安了。廟里病了不得回家的大太太那，也打發(fā)人送些東西 去。”

    “是?！?/br>
    “另外，那吳新登沒跟來，據(jù)我說，他怕也回不來了，叫你老子再挑個(gè)人頂上他的窩?！辟Z母眼皮子跳個(gè)不停，依稀覺得那吳新登怕跟賴大落到一處了。

    “是?！兵x鴦一一答應(yīng)著，又勸著賈母略進(jìn)一些飯菜，才打發(fā)人去廚房叫廚役準(zhǔn)備幾樣送給賈赦、賈璉、迎春的菜饌。

    待菜饌準(zhǔn)備齊全了，鴛鴦就叫了幾個(gè)媳婦捧著托盤隨著她去榮禧堂東跨院里給賈赦、賈璉送飯菜。

    雖已經(jīng)知道他們一家是賈璉的人了，鴛鴦待見了賈璉，面上也不十分親近，叫媳婦將六樣菜饌在西間炕桌上放下，給賈璉、賈赦請了安，就笑道：“二姑娘……”

    “是大姑娘?！彼酒甯?。

    昔日還不曾被司棋這樣的小丫頭打斷過話，鴛鴦不覺望了司棋一眼，見她穿著打扮已經(jīng)不是昔日可比，不以為忤地笑道：“大姑娘那還有兩道菜，已經(jīng)送過去了。”余光掃向賈璉，心嘆這天魔星，他們一家原本好端端的伺候老太太，如今弄得鬼鬼祟祟見不得人一樣。

    跟著鴛鴦的小丫頭玻璃、翡翠瞧著司棋底氣足了，心下納罕。

    “春、留下吃?！辟Z赦在稍次間里扯著嗓子道。

    賈璉笑道：“這么著，繡橘去叫人將大姑娘的飯菜拿來，叫大姑娘陪著老爺吃吧?！闭f著，又叫了原本就在他房里伺候著的，看起來頗有些身份的丫鬟冬兒去隨著鴛鴦跟賈母謝恩。

    鴛鴦?lì)I(lǐng)著冬兒就去了。

    待 鴛鴦走了，賈璉此時(shí)也懶怠去管來請安的一群丫鬟里哪幾個(gè)是他院子里的，攙扶了賈赦出來，叫賈赦坐在炕桌正位，他與迎春在兩邊陪著，替賈赦布了一回菜，便拿 著白菜雞髓湯泡了胭脂粳米飯，匆匆扒了一碗，瞧見賈赦懨懨地坐著不時(shí)向外張望，就悄聲問：“老爺可還記得在老宅時(shí)，我跟老爺說的那些話？”

    賈赦此時(shí)自覺有錢有勢，日后什么樣的女人要不得，最要緊的是保養(yǎng)身子，于是揮了揮手，絲毫不念舊情地叫賈璉去處置。

    “迎春如今住在哪里？”賈璉看迎春已經(jīng)換過了衣裳，料到她已經(jīng)去自己的新院子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