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于生長在非人的博納塞拉之中的幼苗，可能融入凡俗人類中、并且把自己也當(dāng)成一個人類嗎。

    一半獵人的骨血和一半魔女之子的骨血都在拒絕著這個可能更加悲劇的選項，但是，從弗林特出生起他就沒有任何選項的選擇權(quán)。

    孩童的反對毫無意義，尼奧的憤怒也被長老們在談判桌上的權(quán)衡所無視。那時弗林特被關(guān)在房間里，手里緊握著十字架向天使祈禱，祈禱自己能規(guī)避那個注定不幸的結(jié)局。

    灰堡教宗將任職終生，直至死亡，他連博納塞拉這一半的血脈連系都將被斬斷，他既回不到古曼韋爾，也幾乎終身無法離開灰堡，他一再想要遮掩和拋棄的面目會被當(dāng)作活著的神跡接受拜謁，那樣的生活比起現(xiàn)在還算不得生活，相較于失去自由，他更恐懼失去自我。

    那是第一次，逃離的想法那么清晰出現(xiàn)在弗林特腦海。他都已經(jīng)爬上窗戶，帶著尼奧在某次生日送給他的匕首想要翻過這片禁錮自己的藩籬，結(jié)果一只毛乎乎的小鷹突兀地飛進(jìn)窗臺，讓弗林特誤以為這是家族報信用的信鷹。如果自己輕舉妄動，它就會立刻發(fā)出警示，到時候別說逃走，等待弗林特的是近乎于背叛族群的嚴(yán)厲懲處，甚至死亡都會比它溫柔。

    “就連你也要阻止我嗎。”

    弗林特瞪著這只銀頸的雛鷹，那時他還不知道它的名字“席爾瓦”，只覺得這是命運的作弄令他沒能成功出逃。

    結(jié)果席爾瓦好像聽懂他的話，如自言自語般開始了鳴叫。

    弗林特只好慌亂地把它從窗臺上抱下來塞進(jìn)被褥，可席爾瓦的叫聲沒有停止，漸漸地，那年只有十歲的弗林特聽出雛鷹的清鳴好像在唱歌，吱吱的動靜斷斷續(xù)續(xù)，卻能連成樂音。

    那個夜晚，在巨大的精神壓力和緊張中，弗林特最終還是迷迷糊糊睡著了，他做了個關(guān)于父親的夢，他枕在夢里面目不清的父親腿上，父親為他唱了一曲耳熟能詳?shù)拿裰{，他從來沒睡過那樣一個安穩(wěn)覺。

    第二天一早是弗林特在接受訓(xùn)練以來錯過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晨禱，他掀開被褥沒發(fā)現(xiàn)昨天那只鷹，匆匆忙忙趕去祈禱室后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人在，卻遠(yuǎn)遠(yuǎn)看見教會的儀仗跟車架順著離開古曼韋爾的路漸漸遠(yuǎn)去。

    天使教會放棄了讓弗林特成為圣子的想法，長老們的臉色都很難看，在那之后弗林特才知道，一直在外任務(wù)的母親不知怎么突然歸來趕走了主教團(tuán)，硬塞給他一只名叫席爾瓦的雛鷹，就是昨天夜里闖進(jìn)他房間的不速之客。

    “自己的愿望要靠自己去爭取，如果你弱，你就只能逃?！必惱麃啞げ┘{塞拉甩給弗林特這句話后，不作任何停留地又消失在眾人視線中。尼奧告訴弗林特，他的母親是特地為他趕回來的，而那時的孩童已經(jīng)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他心中自有尺度。

    他總有一天要親自離開這牢籠，用自己的力量和雙手，去往他真正期盼的歸宿之地。

    房間里的窗簾換成極其遮光的材質(zhì)，這會讓人的生物鐘出現(xiàn)一點點近乎偏差的紊亂，可沒想到這種事還會在精確如時鐘的弗林特身上發(fā)生。何塞披星戴月巡視海岸歸來，躡手躡腳地鉆進(jìn)房間就看到弗林特還在睡，而且睡得不太安穩(wěn)。

    他走過去，斟酌著要不要把對方露在外面的胳膊塞回被子，可那樣很可能會驚醒弗林特，因此何塞選擇蹲在床邊，拄著下巴守護(hù)他的夢境。

    在何塞慌亂的拒絕下，弗朗西斯想給他們做一張雙人床的計劃暫且擱置了。何塞沒把這件窘事告訴給弗林特，雖然他的父親接受了兩人的關(guān)系是件十分令人振奮的事，但父子間的本質(zhì)問題還沒能說清，何塞打算先按下不表，把它當(dāng)作他們關(guān)系和緩后的一個驚喜。

    也許是感覺到身邊有親近之人的氣息，即使何塞沒有搞什么小動作，弗林特也很快就醒了。他睜開眼睛，眼中還帶著脫離睡夢前的濕漉跟些許茫然，像汪著一湖碧波粼粼的深水，何塞感覺很難受，他剛回來就被弗林特一個睡醒的眼神誘惑，根本無法把持住自己，于是他伸手撥開對方遮住眼睛的深褐色劉海，湊上去親親他微張的淺色嘴唇，道了句早安。

    ——如果我還是普通人類的話，準(zhǔn)能看著弗林特的臉吃下三碗飯。

    睡眠與清醒的間隔就那么一小會兒，因為做夢而失去一些危機(jī)感的弗林特目光迅速澄澈起來，但他沒有著急起床，而是拉過何塞被海風(fēng)掃得冰涼的手臂，把他納入自己的被窩。

    弗林特的懷抱跟胸膛都溫暖極了，何塞舒服地瞇起眼睛，皮膚有種被暖爐熱烘過后的酥麻暖意，他心想，他的感覺沒有錯，弗林特對自己來說就是“無害的陽光”。

    “餓了嗎?！?/br>
    即使眼神恢復(fù)清明，弗林特的聲音中還是覆著一層剛睡醒的沙啞，他鼻尖貼近何塞的頭發(fā)，嗅著屬于心愛之人的氣味，睫毛修長的眼睛無聲眨了兩下。

    “我不餓，你怎么這么想獻(xiàn)血?！焙稳赃叾懔艘幌拢劼勛约?，“會有魚腥味嗎?！?/br>
    “沒有，你身上有股青草的香味?！备チ痔叵袷且俅_認(rèn)一下，故意把腦袋湊近何塞頸窩，“你的氣息十分年輕，一點也不像……”

    “不像兩千歲的老吸血鬼?！焙稳慌糜行┌W，笑嘻嘻地調(diào)侃道：“這么一想你好嫩啊，弗林特小朋友?！?/br>
    弗林特跟著笑起來，卻也想到剛剛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