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堯腦袋枕著一方軟木，含糊道：“我沒置氣。我就是怕師兄會死……你看過他的脈了嗎？變化多端，聞所未聞。”

    許興修沒做回答。直到馬車飛快前行，車輪壓在官道上滾出轆轆的響聲，蓋過了車外呼嘯而過的風聲，許興修才貼近沈堯的耳朵，以輕微的氣音對他說：“衛(wèi)師兄早年被人拿來試毒，一旦體弱，毒性發(fā)作，脈象必然……”

    沈堯渾身繃得筆直：“什么意思？”

    許興修又說：“那個誰沒被抓住。流光派大亂。段家……你自己想想。”這一句話藏頭露尾，前言不搭后語，許興修還講得很費力。他癱坐在軟榻一角，合衣臥倒，低聲道：“我記得那日，你讓段夫人為你算命。段夫人說，你面前的棋局，是一盤死棋，無解。”

    沈堯直接略過了“段夫人”，心中盤算“那個誰”指的是哪一位？如果武林世家和八大門派正在明爭暗斗，趙都尉去熹莽村抓人的時候，為什么要和流光派狼狽為jian，帶來譚百清那個老畜牲？他想得頭痛，強撐著也沒用。香料味越來越濃，他兩眼一閉，昏睡在馬車里。

    直到許興修將他搖醒。

    他睜開雙眼，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摟住衛(wèi)凌風。馬夫提著一盞燈籠，候在車外，直接用燈籠的竹柄挑開車簾，照下半面燈光。

    深夜的冷風接連灌入，吹散香氣，吹來久違的清醒。沈堯探頭往外一看，見到一座墻高丈許的紅磚大院，門前立著官宅才配有的麒麟石雕。他忙問：“這里有新鮮藥材嗎？我能出門買嗎？”

    車夫虎背熊腰，正當壯年，不過可能是個聾子，或者是個啞巴。他沒有回答一個字。沈堯踏下馬車，才發(fā)現段永玄正站在官宅門口。這一路上，段永玄根本沒坐馬車，也沒騎馬，他行蹤飄忽得像個孤魂野鬼。

    那幫長老們，全都不見了。

    沈堯四肢泛酸，提不起勁，只好將衛(wèi)凌風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任憑他如何努力，實在抱不動衛(wèi)凌風。幸好官宅里走出幾個劍客，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衛(wèi)凌風扛走。沈堯火急火燎跟在他們身后，時不時回頭看一眼許興修，還有被相繼抬出來的趙邦杰和柳青青。

    抬到趙邦杰時，有一個劍客開口：“趙邦杰？”嗓音略顫。

    另一個劍客扶他一把，又拍他后背。在場幾人都陷入長久的沉默。

    沈堯望著趙邦杰，不自覺地問：“段無痕在嗎？”

    “在北院，”段永玄從車夫手中接過燈籠，“有話同他講？”

    沈堯反倒婉拒：“多謝。我先給師兄上藥?！?/br>
    藥房就在進門不遠處。屋內堆放一攤藥箱，鋪著十幾張卷邊的毛毯，稍顯雜亂。衛(wèi)凌風被劍客擺在毛毯上，似乎沒有更好的去處。沈堯打開周圍藥箱，從中挑揀出蘆根、連翹、黑豆和甘草，分神問了一句：“段公子還在按時服藥嗎？他傷沒好全，在熹莽村跟人動手，又被人踹了一腳……”

    段永玄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藥房內，只剩下抱劍看守的劍客，還有神色倦怠的許興修。

    許興修接話道：“段無痕有我看著，不至于惡化?！?/br>
    沈堯悶頭尋找炮制藥材的器具。許興修自然而然地伸手，給衛(wèi)凌風搭脈，還不忘質問沈堯：“你在流光派時，瘋瘋癲癲地發(fā)什么癡？我讓你跟著段永玄走，你反倒懷疑我存了歹意。你心中有話，務必直言，我不想同你生出嫌隙?！?/br>
    沈堯扭過臉，瞥了一眼旁邊的劍客，問他：“這么個大活人立在這里，我能同你說心里話？”

    許興修卻說：“你仔細看看，這兩位俠士，都是段無痕的人。他們陪著你們去了熹莽村，我想無論你要講什么，也不必特意避開他們?！彼蚰莾扇吮Я藗€拳：“請大哥多擔待些?！?/br>
    那兩人竟然微微點頭。其中一人甚至忍不住開口：“趙邦杰為何……重傷至此？”

    沈堯懷疑，許興修并不是真的想讓沈堯“講出心里話”，而是先放低姿態(tài)，拉近自己與段家人的距離，再讓沈堯描述趙邦杰重傷的經過，以此換來這兩名看守的同情和理解。

    沈堯實話實說：“傳聞我們丹醫(yī)派有一本秘籍，叫做《靈素心法》，可以活死人，rou白骨。譚百清信了。譚百清先把我?guī)熜执虺芍貍痔痛┝粟w邦杰的心臟，讓我救他?！蹦X袋越垂越低，沈堯喃喃自語：“我不敢再相信流光派了?！?/br>
    那劍客聽完沈堯的話，臉色一變：“譚掌門？”

    沈堯仰頭：“你信我？”

    劍客抬手握劍：“我信我家少主?！?/br>
    沈堯心思全在制藥上，沒再開口講話。他點燃火石，手指被風爐燙到，自己還全然不知。許興修搭扶他的肩膀，說他：“關心則亂，還是我來吧?！?/br>
    夜深寒露重，紙糊的窗戶擋住涼氣，風爐下的浮炭被燒得噼啪作響。沈堯蹲在許興修身側，低語道：“這兒確實比流光派好多了。我那時瘋瘋癲癲，一是因為柳青青為了救大師兄而受傷，二是因為，我開始從骨子里懼怕所謂的名門正派。你曉得嗎？我和云……云教主，還能講講道理。譚百清可不會跟我講道理。他兩下就弄死了趙邦杰，又把大師兄折騰得只剩半條命?！?/br>
    許興修皺起眉頭：“譚掌門當真做了那些事？是你親眼所見？”

    沈堯已經確認，許興修正在做戲。他只能配合道：“我沈堯對天發(fā)誓，倘若我誣陷譚掌門，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