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3
天后廟前聚眾自殺的四位阿婆中,蘇綺最先找到的當(dāng)然是毛姑。隨后她籌謀已久,始終不知該如何設(shè)下一個引起舊事重提的局,直到在天后廟偶遇Fiona。 Fiona有二分之一黑人血統(tǒng),中文名忘記叫費安娜還是費奧娜,總歸只能確定隨夫姓費。 溫太與溫謙良鐘意她性情敦厚、為人老實,做事不算聰明靈光那一類,但勝在勤懇好學(xué)。膚色黝黑并沒有讓她有任何特殊之處——最多溫至臻對她略顯冷淡。 蘇家1987年尾出事,F(xiàn)iona于1989年離開溫家,同年年尾在天后廟遇到蘇綺。 她在溫家做事多年,自然知道蘇寶珍長什么樣子,即便蘇綺變換妝容、發(fā)型,也實在是太過相像。 但蘇綺更接地氣,不像那位蘇家大女冷漠高傲,唯獨在親近的人面前才露出笑顏。 蘇綺以輿樓仙姑身份與她保持聯(lián)絡(luò),但Fiona展現(xiàn)出異常熱絡(luò)的關(guān)切與愛護,難免讓人渾身不自在。 直到Fiona一步步打開心扉,雖然只稱前度雇主,蘇綺知道就是溫家。她向她吐露陳年秘辛,帶著懺疚:男主人與外人勾結(jié)、出賣老友,以至于老友一家四口命喪城門水塘,又假惺惺地出面斂葬,設(shè)立龕場。 身為菲傭的Fiona無意窺探溫至臻與唐協(xié)亭詳談,又不得不顧慮到還要在溫家做事謀生,與清貧的丈夫一同撫育剛讀書的女兒。溫至臻開辟新馬海上博彩取得巨大利潤與成就,家中菲傭沾光,拿豐厚利是,F(xiàn)iona至此更加諱莫如深。 講述這些的時候,F(xiàn)iona滿腔悔恨,精神飽受折磨多年無處排遣——蘇家出事后的兩年內(nèi),丈夫出海遇險身亡,女兒車禍殘疾,次年自殺。 Fiona說:這是報應(yīng),到死才能解脫。 蘇綺則問:那你是否想解脫? …… 筆落在地上,蘇綺立刻回神,彎腰撿起。她偶爾會控制不住地想起舊事,難免情緒跌宕,又要在唐允面前裝安然無恙,如果港姐選舉有雙面人組別,冠軍非她莫屬。 唐允頭上掛著水珠走進書房,蘇綺遞過那份文件,“海關(guān)要的資料,你看一眼,沒問題我會在年前交上去。關(guān)長那邊還需要打點,他要這個數(shù)?!?/br> 看到蘇綺比了個數(shù)字,唐允睫毛微動,接過來翻了幾頁。 “這些不用非等我簽字?!?/br> 蘇綺淡笑,她何嘗不知道自己完全可以代勞,但她不想。 “好,那我來簽?!彼@樣講。 唐允想到唐協(xié)亭的提議,要蘇綺手里攥些差事,實際上這半年來她做得不少,但都是以唐允名義。 伸手奪過蘇綺的筆,胡亂在上面劃了幾筆,名字就簽下。 蘇綺佯裝不解,又被他拽著離開書房,夜晚還很漫長,不應(yīng)該浪費過多時間在公事上。 床上,表面看起來是低聲碎屑的夜談,只有蘇綺知道被子里唐允的手在做什么,四處點火。 她有些累,不想再做,“明天還要早起,唐太一定叫我們也到禪寺上香,好困……” 后天就是除夕夜,唐家今年不過除夕,唐太提早到寶蓮禪寺齋戒祈福,還有碼頭籌備已久的儀式。 唐允對她的推拒視若無睹,手指又進入一只,無形之中轉(zhuǎn)移話題,“這個月是否正常?” 蘇綺知道他問的是經(jīng)期,閉眼含糊回應(yīng),“嗯,正?!?/br> 或許最近事情太多,他深夜里胡思亂想,“它是否見我先上車后補票,所以遲遲不到?” 腦袋里轉(zhuǎn)過一圈才想明白他口中的“它”是說bb,蘇綺咬緊唇rou隱忍,低聲回應(yīng)他:“疑神疑鬼不如盡早去醫(yī)院,醫(yī)生會建議你……” 唐允以為她又要講他有問題,人已經(jīng)覆上來,危險逼近,“建議我什么?難道我真的有?。俊?/br> “……”蘇綺皺眉,提腰迎合他,“癡線,建議你放寬心,你要做就快點好不好?真的很晚……” “好吧?!碧圃侍裘迹路鹛齑蟠缺?,“那再做一次?!?/br> 她忍不住用手肘頂他腰側(cè),罵他賤格,明明是他主動,還要講瞎話混淆視聽。 …… 第二天清早,唐允在床上賴到最后一秒,蘇綺已經(jīng)化完妝,在衣帽間順便幫他選出一身要穿的正裝。沒想到北仔那么早到,還帶了洗好的相片——蘇綺與阿詩在日本所拍。 她大概看過一遍后隨意放在架子上,抽出其中一張,踩著拖鞋走進臥室。北仔等在客廳,飲一杯熱茶。 唐允單手背到腦后靠在床頭,睡眼惺忪問一句:“誰這么早?” “北仔,你叫他來開車,忘記了?” 唐允低哼一聲,看到蘇綺遞過來張相片,略帶疑惑。仔細看清楚畫面,他手指用力揉捏,歪頭冷笑。 蘇綺還算滿意她所看到的反應(yīng),同樣在笑——好燦爛的那種。 下一秒就被他拽倒在床上,唐允隔著薄薄一層衫抓痛她胸脯,蘇綺皺眉低喊,笑容依舊不減,“做什么呀?北仔還在客廳……” 唐允咬她肩膀,留下了個不深不淺的牙印,下面晨起的異樣貼合著她say m。 蘇綺連忙阻止:“上山時間要耽誤……” 他深深吐一口氣打在她脖頸,“蘇綺,你看我今晚會不會搞死你?!?/br> 伸手狠狠拍在她臀上,唐允果斷起身下床,蘇綺就差囂張到吹口哨,“太子爺,你不怕明晚在你老豆面前腿抖?!?/br> 唐允嘴里含著牙膏沫,講話莫名帶上傻氣,“不勞阿嫂費心,明晚碼頭我話事,腿抖也沒人敢講?!?/br> 蘇綺早就聽他提過,儀式的事情都是他在做,唐協(xié)亭沒有出席的意向,更別說弘社這幾年都是唐允話事。 好,一切都在計劃內(nèi),她沒再做聲,轉(zhuǎn)頭去換衣。 唐允洗漱后出來,發(fā)現(xiàn)那張相片還放在床頭柜上,他看得心煩,果斷撕碎。 蘇綺與阿詩去日本,自然要探牛郎店。 一眾二十歲出頭的青蔥后生仔,給她捏肩揉腿、添酒送茶,腰肢細嫩的舞郎也點幾個,居然還有人會唱粵語歌曲……只要錢到位,絕對包君滿意。最后大方擺pose,眾星拱月一樣把蘇綺捧在中心,經(jīng)理按下快門,留影紀(jì)念。 蘇綺刷唐允的卡,心情再不能更好。那晚與阿詩回到酒店還不忘抒發(fā)感慨:本港上萬家夜總會,居然還沒出現(xiàn)女士專供?生意一定火到爆。 阿詩贊“有道理”,擊掌盟誓,姊妹攜手創(chuàng)業(yè),近兩年必須提上日程。 可惜的是,那晚唐允并沒有搞死她,或者應(yīng)該算作兩人互有損傷、叁方動怒。 蘇綺下山前與唐太道別,唐太不忘叮囑:唐協(xié)亭最近應(yīng)酬多酒,晚上記得準(zhǔn)備清淡消夜以及解酒湯。 明明叮囑菲傭就可以的事情,她要蘇綺親自去cao持一番,為的是提高蘇綺在唐協(xié)亭心中的分數(shù),蘇綺乖巧應(yīng)承,唐太心滿意足。 臘月廿九,陰,唐允在弘社與諸位堂口話事人議會,蘇綺到深水灣別墅,等來提早從酒宴返家的唐協(xié)亭。 她買進口蔬菜——平時絕不會這樣考究,只是要在這位準(zhǔn)家公面前做樣子。下廚的活計還是菲傭來做,蘇綺對自己的廚藝沒那么大把握,幸好唐允不算嬌氣闊少。 唐協(xié)亭略帶薄醉而歸,神色看起來依舊難以應(yīng)付,她送上解酒湯就準(zhǔn)備告辭,看他一飲而盡,對餐桌上濃淡適宜的消夜提不起興趣。 他有更要緊的事情找上蘇綺,叫她進書房單獨對峙。 講實話,蘇綺是怕唐協(xié)亭的。正如一開始接近唐允時難免也會怕他,對唐協(xié)亭的懼怕只會比唐允更甚。 他甩過來一沓文件,語氣微慍,“敏儀知不知你是位狐貍精?把阿允蠱到頭腦發(fā)昏?” 蘇綺仍舊偽裝,“叁爺,我不懂?!?/br> 唐協(xié)亭走近,用力推她肩膀,“癡仔,我要他把差事交到你手里,結(jié)果每一份署名都是唐允。不要告訴我你這位問米婆不會寫自己名字。” 蘇綺不躲,“我真的不知這些事……” “想做弘社阿嫂,還想萬事不沾身。要阿允與你同富貴,你又能否陪他共患難?你在打什么算盤?” 蘇綺習(xí)慣性做戲,卻忽略眼前人名喚唐協(xié)亭、并非唐允,苦rou計無處可使,更沒機會給她攻心。 唐協(xié)亭半醉狀態(tài)難免發(fā)瘋,不適合戀戰(zhàn)。 蘇綺從沙發(fā)里撐起身,眼神倔強地看向唐協(xié)亭:“叁爺,您如今也會后悔吧?阿允與我都還年輕,為什么非要我們兩個染上見不得人的差事?” “港英政府還能持續(xù)兩年,一九九七一到您認為弘社還能囂張幾時?明晚阿允親自主持金盆洗手儀式,大家今后都做干凈生意,一切為賺錢,鈔票至上。且我與阿允是一體,他出什么差池的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還有最后一劑強心針。 “更何況——您很快就要有第一位男孫,它是我全部指望?!?/br> 唐協(xié)亭皺眉,扶住旁邊的擺架愣住幾秒,消化蘇綺講出口的話。 她的意思是:她腹中已經(jīng)懷有唐允的仔? 蘇綺不等他回問,起身就走,“阿允想必已經(jīng)返家,等不到我又要惱?!?/br> 唐協(xié)亭沒攔,蘇綺走出書房,走廊里安靜到詭異,卻在樓梯遇到剛上來的唐允。 唐允看她眼眶發(fā)紅,渾身又在細微地抖,“你發(fā)癲?。课葑永锖脽?,抖什么。” 蘇綺好像無意地回頭瞟一眼,隨后推開他兀自下樓。唐允品味她那副委屈神色,像是明白什么,轉(zhuǎn)而進了書房。 唐協(xié)亭雙頰帶著薄醉的紅,領(lǐng)帶與領(lǐng)口略顯散亂,人立在那遲遲不動,太迷惑人的畫面。 他冷笑一聲,“阿媽今天剛走,你就忍不???” 唐協(xié)亭隨手抓了個不知什么年代的瓷瓶,朝他丟過去,“衰仔,你在講什么?” 唐允手插在口袋里,涼颼颼瞥他一眼,轉(zhuǎn)身離開。 車子里,唐允久久沒啟動,看副駕駛那位女士偏頭盯向窗外。實際上他心知肚明,唐協(xié)亭不是那樣沒分寸的人,更不必說他對女色沒什么太大興趣。 那趁醉是否會失控呢?唐允居然不確定了。 他想講安慰她的話,可是又忍不住在心底懷疑:她是否在做戲。再加上蘇綺那副高高在上的冷淡氣場,唐允看得心煩。 講出口又是乞人憎的話:“他飲過酒,你還在他面前發(fā)姣?叁歲小朋友都知道躲他五米遠,癡線。” 蘇綺胸前略微起伏,看起來像是強忍怒火,“你收聲好不好?” 脾氣與她對上,唐允說:“清早不是還與我炫耀合照?阿嫂你好犀利啊,我去夜總會也沒叫過那么多小姐?!?/br> 看來是在借機翻舊賬。 蘇綺回頭看他,笑容嘲諷,“你要與我比?叫二十位牛郎怎樣,我只恨自己停留太短暫,沒有一一睡過,否則還可以和太子爺一較高下,到底誰的sex經(jīng)驗更豐富!” 唐允同樣氣到笑,徹底放棄開車意圖,“你有沒有心?我與你拍拖之后再沒摸過第二個女人的腰,你卻刷我的卡抱泡男人,更不必講還……” 她與溫謙良接吻,想到那次口紅花掉,唐允一把火更旺,但還是沒講出口。 “你講啊!你沒摸過?我車禍那晚你去仙都,43吋長腿索女,摸腰做什么?一雙腿才最勁?!?/br> “……”他短暫語塞,很快重振旗鼓,“你放屁!我沒摸過,你當(dāng)我還是二十歲出頭年紀(jì)?講好要生仔,你塑造自己藥都不肯吃的圣母形象,難道我就什么都沒做?” 蘇綺低頭開始在他車子里翻找,唐允問:“你找什么?” 她終于拿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遞到他手里,“你臟死了,你讓我作嘔!煙給你,你點啊,誰要跟你這個衰人生仔?” 唐允看她盛氣凌人的樣子就想拍她的頭,蘇綺動作更快,一掌呼到他肩頸,打出好大聲響。 唐允錯愕,立刻按住她雙腕,蘇綺掙扎,胡亂地抓他打他,車子里不算寬裕的地方限制太多。 直到蘇綺停手,她自己都不知道與他鬧這么一通做什么,明明剛剛只是故意扮委屈,只能歸結(jié)為借機發(fā)作。 平復(fù)呼吸,她冷聲說:“停戰(zhàn),你放開我?!?/br> 唐允松手,低頭看自己頸側(cè)的指印,罵她是“瘋女”,混社團可以打到“紅棍”。蘇綺一手偷偷開門,下車的前一秒狠狠拍打他的頭——好一對掐架中的幼稚學(xué)生仔。 她跑回車庫里開自己開過來的那輛車,唐允徹底被她搞煩,放下車窗朝她喊:“蘇綺,我叼你老母!” 他好久沒講過臟話,蘇綺同樣探出車窗,冷笑答他:“那我叼你老豆。” “叼啊,你上樓!” “滾!” 兩輛車一前一后駛出大門,夜已經(jīng)很深,路上車少,唐允逗貓一樣與她飆車。直到銅鑼灣,他拐到清風(fēng)街,蘇綺卻進了隧道。 他冷哼一聲打過去電話,“別回來了,滾回你的廟街?!?/br> 蘇綺語氣更囂張:“我與阿詩一起度除夕,而你,自己在碼頭吹冷風(fēng),必中風(fēng)——” “……” 天空滾過一聲悶雷,老天爺都忍不住破口大罵:好幼稚的一雙人,居然是成年男女,驚! 可是啊,可是暴雨將至。 1995年1月30日,臘月叁十,除夕夜,暴雨。 廟街路面分外冷清,人人都要念一句“夭壽”,除夕夜居然下大雨,意頭差,只有亂跑玩耍的小朋友依舊熱鬧。 阿詩在窗邊小廚房展示廚藝,蘇綺幫忙打下手,不比清風(fēng)街公寓或是深水灣別墅地方寬裕,她們時而互有磕碰,但氣氛依舊溫馨。 唐鄭敏儀于寶蓮禪寺的寮房內(nèi)通夜誦經(jīng),唐協(xié)亭也進別墅祠堂祭拜弘社歷任大佬,皆為祈福,滿心虔誠。 唐允為滂沱雨勢皺眉,默默讓阿正采取Plan B:室外儀式難以進行,改為室內(nèi),莫誤吉時。 臨近十二點,雨勢逐漸減緩。 蘇綺與阿詩攥著酒瓶立在窗前,任小雨潲進屋內(nèi),臉上掛著薄醉,心情再不能更美??上Р贿h處又在傳出瘋狗叫聲,平添吵鬧。 唐允率弘社十叁位堂口話事人、上百位紅棍打手一齊敬香,隨后奉上金制水盆,意為“金盆洗手”,宣告從此收山。 唐太身前敲打的木魚莫名裂開細紋,頂差的意頭,趕忙叫人來換過。 而唐協(xié)亭于別墅祠堂內(nèi)身中數(shù)刀,流血不止,閉氣的前一秒還在試圖爬出去,口中不斷哀叫“敏儀”、“敏儀”,可惜分貝太小,樓下睡夢中的菲傭根本聽不到。 翌日凌晨四點鐘,大年初一,白車開進唐家別墅,差佬出動,拉起警戒線。 唐允收聲趕回,心頭大慟,理智喪失之際打給蘇綺質(zhì)問。 “蘇寶珍,你做了什么!” * 1.問米婆:神婆。 2.乞人憎:討人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