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4
那天蘇綺并沒有立刻應(yīng)承溫謙良,她仍需考慮。 夜幕降臨之時,蘇綺低調(diào)地走,協(xié)議書放在了書架上——她過去鐘意藏小說的方式,夾在那么一堆正經(jīng)的書里。 溫謙良立在陽臺前吹了許久的風(fēng),天陰,晚風(fēng)好冷,他忽然有點想念維港月色。 蘇綺當晚于大床上獨眠,噩夢連連,還偏偏醒不過來。 輿樓常有咸濕顧客前來卜卦算命不假,最多對趁著天氣熱穿衣少時摸蘇綺幾下揩油,過過手癮。時間一久,她已經(jīng)懂得如何嫻熟又體面地躲過。 最最壓垮人的卻是:九姑把一切照收眼底,甚至還動了心思要她賣身賺錢。 動心好像不夠精準,畢竟她已經(jīng)制造了既定事實。 夢回那年夏天,九姑大清早出門給人做法事,午后她撐在輿樓的那張桌上打盹,直到胸前被一張油膩粗糙的掌襲擊,對方仿佛在捏一團砧板上的死rou,疼得她立刻驚醒。 大門敞開,小小一間鋪面容不下唐允幾位小弟,險些上演強jian案。 受害者誓死反抗,全身上下有不計其數(shù)的青紫,行兇者邊動手邊罵,門口有人圍觀,無人出面。 她今夜無限墮跌在這個場景中,永不休止。 現(xiàn)實是阿昌去叫湯伯,湯伯執(zhí)著巨大鍋鏟急匆匆趕來,救下蘇綺。 圍觀者只當是天氣太熱,色魔當眾發(fā)情,無人知道其中具體細節(jié),湯伯也不清楚。 那時阿詩手頭比蘇綺寬裕得多,送走一位恩客過后,強拉著蘇綺到診所開藥,錢自然也是她出。 廟街燈火通明的夜晚,蘇綺生澀地吸阿詩遞過來的煙,聽她講話。 她勸她不如大大方方出來賣,港英政府出臺的規(guī)定,一樓一鳳,絕對合法營生。 蘇綺嗆到咳嗽不斷,神色之中殘留著驚怖,還有濃重的陰沉,不置可否。 年尾,南街皆知輿樓九姑精神失常,次年由孝順女送進九龍城區(qū)療養(yǎng)院,不到一年去世。 臥室門被無聲打開,有人風(fēng)塵仆仆而歸,看她斷斷續(xù)續(xù)掙扎、叫出聲音,卻始終旁觀,沒有上前。 夢境又猝然轉(zhuǎn)場,壓在身上施暴的人終于消失,時間的軸條向前撥動,她記得那是十七歲時讀中學(xué)的自己,爹地媽咪與寶珊仍在,最好的年紀。 可夢里沒有他們,只有著靚衫的名門淑女。 體育室旁的換衣間,蘇寶珍偷聽,又或許不算偷聽,畢竟這幾位名媛在公開場合也從不掩蓋這些情緒。 “Childe怎么可能與Pearl拍拖,你絕對看錯?!?/br> “真的是Pearl啦,我在中環(huán)親眼見到他們手拖手?!?/br> “Childe是溫開麟爵士的唯一男孫,蘇家配不上。” “她們家主動攀附溫家啦,我聽Daddy講,她老豆早年都是親自跑碼頭與人談船路的,好辛苦?!?/br> “怪不得Uncle溫紆尊降貴與蘇家交好,借路用用而已咯?!?/br> “下周Party別邀請Pearl啦,她家里還有一位細妹,再盯上你阿弟怎么辦?” “我阿弟眼光高,這種剛發(fā)跡的小門小戶哪里配得上?” “不要這樣講,好歹也是船務(wù)大王,富到流油?!?/br> “家室不夠,還要再修半世紀?!?/br> “要上課了,不要再講。” …… 每句話都像刀子一樣扎在她心口,十七歲的蘇寶珍,足夠優(yōu)秀到成為爹地媽咪口中驕傲,也足夠美好到與同樣非凡的Childe相配。 卻無法避免的被人審視出身,只因她算不上本港的藍血貴族。 Childe不知女士之間明里暗里的涌動,每一場酒會都邀請她做女伴,自然都被拒絕,他便獨自前往——溫家繼承人不得不參與社交。 她也算孤高自許,道不同不相為謀。除開那么兩叁次禁不住溫謙良百般懇請與祈求,此外再沒有參加過任何屬于他們那個階層的舞會。 后來她考入港大學(xué)習(xí)法律,終于擺脫所謂的貴族女中,有了不一樣的人生——以及南山那幢小樓。 趁爹地媽咪外出度假,她搪塞住寶珊,能夠偷偷留宿一整晚。第二天吃到Childe親手做的西式早餐,再不能更幸福?;ㄉu涂在對方的嘴角臉頰,打鬧之間又吻在一起,浪漫到不真切。 夢中沒有一絲一毫美好的回憶,爹地媽咪度假返港有沒有帶手信、Childe送她回家時車里放的是張國榮哪首歌、寶珊是否又借機敲竹杠要禮物,一切都是未知。 永遠未知。 夢里折磨著重復(fù)那些名媛單單打打,身體剛剛愈合,心靈又飽受重擊。 她還是砧板上的rou,放置太久已經(jīng)風(fēng)干,流出暗紅色的血水,令人作嘔的一地殘局,支離破碎。 床頭柜上的電話鈴聲一遍又一遍響起,蘇綺猛地睜開眼,被子外面的手臂冰涼,攥拳的掌心發(fā)汗,后背同樣濕淋淋的,幾縷發(fā)絲黏在額間。 拿起話筒時,話筒也被汗水沾濕,觸感很差。 “誰?”蘇綺問,聲音寫滿恍惚感。 “我?!笔翘圃?。 他又一次做了她黑暗中的燈塔,好奇怪的緣分。 “什么事?” “沒事不能打給你?” 蘇綺否定。 唐允說:“你就當差佬查牌。” “我沒有做違法勾當?!?/br> 她聽到他在笑,又聽到車子行駛、車窗降下才有的風(fēng)聲,總以為唐允此時在香港。 他說:“遵紀守法你講話抖什么?” 蘇綺靠在床頭抱住膝蓋,“不要你管。” “發(fā)噩夢對不對?凌晨兩點鐘,我一通電話打過來救你,心里已經(jīng)感動到哭泣?!?/br> 蘇綺顧左右而言他,“幾時回香港?” 唐允又在笑,她聽得出車子已經(jīng)停下,搞不清楚他為何深夜還在外面。 “你總是這樣,只有怕的時候才知道需要我,沒良心又養(yǎng)不熟的狼崽?!?/br> 她沉默,唐允繼續(xù)說:“我現(xiàn)在在維港,你來見我?” 蘇綺只覺得瞬間渾身汗得更嚴重,迷糊中心驚rou跳。 “……維港?” “逗你的,我在外灘。” “外灘?” “上海外灘?!?/br> 又突然答她那個問題,“還要幾天,你老實些?!?/br> 剛剛的噩夢消耗她太多精力,眼下躺下蜷縮在被窩里,不顧滿身黏膩的汗,聽著唐允那頭傳來的江水綿延聲,困意再度席卷。 “我好困?!?/br> “那你睡。” 不記得唐允幾時收線,后半夜于闃靜之中安眠,耳蝸始終回蕩著那縷聲音,想象得到波濤起伏,是她記憶中的維港。 蘇綺接連叁天與溫謙良會面。 第叁天的傍晚,溫謙良親自下廚,不太嫻熟地完成一份惠靈頓牛排,蘇綺食欲缺缺,講不出口她好像已經(jīng)沒那么鐘意這道菜。 原來人都是在變的。 飯后就在餐廳旁的調(diào)理臺,蘇綺準備簽署那份公司轉(zhuǎn)讓協(xié)議書。 她語氣肯定:“Childe,我不打算走?!?/br> 溫謙良無奈地笑,放下酒杯,紳士地幫她把筆帽摘下,遞過筆身。 “不管你走不走,公司是要給你的,Daddy不知情,這些你可以放心。” 蘇綺落筆,生硬地寫下“蘇綺”二字,抬頭看向溫謙良的眼神復(fù)雜。 “我從不憂心你會害我?!?/br> 溫謙良心頭觸動,湊近把她攬到懷里,輕吻蘇綺額頭。 “溫家收購蘇家的一切,我都會送還給你,甚至連溫家也要你我平分,我應(yīng)承你,應(yīng)承你這一切?!?/br> 蘇綺靈魂在顫抖,被他一寸一寸地從額頭吻下去,留在眉心、眼角、鼻尖,再到臉頰。 太溫柔,將將觸碰到她雙唇時,蘇綺下意識地做出細微躲避,溫謙良沒有細究,低聲開口。 “真的不走?” 蘇綺搖頭。 溫謙良仍舊言說利弊,“唐家的手還伸不到美國,我一定能護你周全?!?/br> 蘇綺不語,溫謙良抬起她下頜,好像放棄一樣地嘆了口氣,隨即輕而慢地覆上唇,蘇綺閉目迎合。可心里裝著事情一樣,明明也是加速地跳,又全然不同,好像憂慮過度,無法專注。 他的掌貼在她腰間,試探性地向里面延伸,蘇綺的舉動變得遲緩。 “Pearl,今晚留下來?” …… 車道邊始終停著一輛車,低調(diào)到不起眼,幾個鐘頭沒有動過。 唐允靠在后座閉目養(yǎng)神,一言不發(fā),阿正盯著獨幢公寓緊閉的大門,周圍路燈都開始照明,越發(fā)焦灼。 唐允忍不住伸腿,踹一腳駕駛位,坐在那亂動的人立刻僵硬,仿佛被點xue。 “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br> 阿正苦哈哈地笑,“允哥,你幾時脾氣變得這樣好?哪位大師給你開靈藥,分我?guī)最w。” 唐允緘默。 阿正繼續(xù)碎屑低語:“她不會跟溫大少出賣你吧,我就說除夕夜的貨好好的怎么會出事,現(xiàn)在叁爺跟溫家關(guān)系搞僵,她問題好大。” “允哥……” 唐允突然睜眼,好像剛剛在腦海里過了許多事情終于理清,打斷阿正。 “我走之前試過她兩次,膽子小到像只鼠,你覺得她敢做什么?” 第一次是他提前收到《星島日報》要公布溫氏丑聞,信息大喇喇地擺在桌面上,她一定看得到,但事實上并沒有人給溫謙良報信。 第二次則是下樓取文件,文件袋的系繩他留了心思,蘇綺拿上來后仍舊是原來的系法,她絕對沒有打開過。 阿正語氣吞吐,還是講出口:“她敢紅杏出墻……” 唐允冷笑,“我好期待?!?/br> “如果有幸被你言中,今夜我把你一起分尸,丟進魔鬼山陪他們兩個?!?/br> 阿正下意識躲遠,再不敢多嘴一句。 他看似很有把握,命令阿正開車,“走吧,回一趟弘雋?!?/br> 夜晚,9點53分,秒針走過一半。 開門聲響,手腕短暫提起看過時間。 蘇綺進門后沒立即開燈,神情還掛著思慮,脫掉鞋子。 感覺到一縷冷風(fēng)吹過來,略帶煙味,她扭頭看過去發(fā)現(xiàn)一扇窗戶大開,踩著拖鞋準備關(guān)上。 沙發(fā)里唐允沉聲開口:“回來了?” 蘇綺整個人僵在原地,久久沒動。 * 1.單單打打:講話尖酸、含沙射影。 2.差佬查牌:突擊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