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羅伊扔下戰(zhàn)刃，幾乎在同時，哈蘭向他倒了過來。他伸手接住他，卻沒想到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壓了下來，于是他們一起摔下去。他抱著哈蘭毫無防備地跌坐在礫石上，一陣酸麻立時傳遍了全身。

    哈蘭把頭埋在他的頸側(cè)，看上去筋疲力盡，額頭上的傷口結(jié)了血痂，背上衣服全濕了。羅伊用雙臂環(huán)住他，就這樣抱著他坐在地上，輕輕拍撫著他的背脊。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只是這樣靠在一起，誰也沒說什么。周圍傳來昆蟲有規(guī)律的鳴叫，還有吹動草木輕晃的颯颯風(fēng)聲。

    “我把你抱進去吧。”羅伊說，同時感到嘴唇一陣刺痛。

    哈蘭沒有反應(yīng)。在羅伊以為他睡著了、正準(zhǔn)備抱他起來的時候，他才輕輕地開口：

    “再這樣坐一會兒吧?！?/br>
    羅伊嘆了一聲，伸手梳理他的頭發(fā)，又用指節(jié)擦拭他臉上的塵土與血污。他渴望道歉，那渴望自心底油然而生，一路向上涌進了他的喉嚨。但是話到嘴邊他又意識到誰都一定不想再聽到“對不起”這三個字，所以他只是說：

    “都過去了?！?/br>
    終于都過去了。

    也許是察覺到了他沉重的情緒，哈蘭忽然笑了一聲。

    他說：“盧卡斯認(rèn)為是我勾引了你。這么想不公平?！?/br>
    “為什么？”

    “我什么也沒有做?！?/br>
    羅伊抬起他的下顎，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哈蘭嘗到他嘴上血的味道。

    “即使什么也沒有做，你的存在本身也無時無刻不在吸引著我。”羅伊停了停，又說，“尤其是眼睛?！?/br>
    “我的眼睛？它們可不會灼傷人?！?/br>
    羅伊笑起來。

    “可它們冷得讓我瑟瑟發(fā)抖?！?/br>
    “凍壞你了嗎？”

    “沒有。因為我讓它們重新燃起了火?！?/br>
    哈蘭強忍著笑。

    “所以確實是我勾引了你？”

    “是的?！?/br>
    “那么你一定是蠢貨?！?/br>
    “你也沒有好到哪里去?！?/br>
    他仰頭凝視著羅伊，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當(dāng)初他們互訴衷腸、坦誠相見的時候，他從沒想過在他認(rèn)為自己每次都一眼看穿羅伊的同時，羅伊也精準(zhǔn)無誤地看穿了他。他的躊躇、退縮、抗拒，一切讓羅伊在生死之間徘徊過之后才得以追趕上他的因素。那一切都太沉重了，以至于現(xiàn)在他們以這樣戲謔的談話方式追溯過去的行為也來自于那沉重。不是因為那些沉重需要幽默來緩和，而是因為情感與欲望的曲折，生命中所有元素的混合與平衡，它們都太復(fù)雜太深刻，到最后只能用玩笑來傳遞。

    那是一段混亂不堪的時光，哈蘭回想起來。那時的自己，肯定做夢都想象不到此時此刻這樣的景象。他可以想象□□的噴發(fā)，一次也只有一次的狂熱的rou體之愛，但絕不是這樣的平和——他們靠在一起，幸福浸透身心，又通過相貼的心跳和彼此輕輕摩挲的身體把這種感覺傳遞給對方。

    在這樣的情境之下，他第一次聽到羅伊直言不諱地說出他對他的看法，不禁有些驚訝。

    他忽然也想說些什么，像是以牙還牙，或是證明自己有著同樣的只對于彼此的敏銳。

    “那你呢？”

    “我怎么了？”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不想活下去，又本能地不想死?！?/br>
    羅伊怔住了，哈蘭的話讓回憶在眼前驀然重現(xiàn)。

    深重的暮色，潮濕的蕨叢，一陣又一陣驟然降臨的黑暗，還有駕馭著羊角柄短刀的靈巧的雙手。他在那里找到了光。

    為什么會這么準(zhǔn)確地知道？難道不正因為曾有過一樣的感受？

    “我說的對嗎？”

    “不想死的部分多一點，”羅伊說，“尤其是看到美人以后?！?/br>
    哈蘭笑起來。

    “你知道你需要我?！绷_伊說。

    “我沒有這么說過?！?/br>
    羅伊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你需要我——或許不是我，你需要一個人，而那個人可以是我?！彼f，“雖然你堅持否認(rèn)，但你也知道我們彼此需要。以至于你每次看到我的時候，盡管都板著臉，但是內(nèi)心的渴望都快把你燒穿了?！?/br>
    哈蘭瞪著他，感到臉頰正發(fā)燙，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臉紅了。但是他仍然冷冷地看著羅伊，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已經(jīng)變成習(xí)慣了嗎？即使他們變得如此親密，他仍習(xí)慣于掩藏自己。

    于是他笑起來，打破自己冷淡的表情，笑著向過去致意。那些怦然心動、進退兩難、破釜沉舟的瞬間，那些陷落、徘徊、苦悶與沖動，他仍然看不到未來在哪兒，但他想先向過去致意。

    從剛才那一刻起，伊利達雷也徹底成為了過去。盧卡斯的突然造訪引發(fā)了一場盛大的告別。他帶來了過去的痛苦，然后把痛苦與過去一同帶走了。

    直到這時，哈蘭才真正感到自己活在當(dāng)下。他能感到快樂自心底噴涌而出，引發(fā)了一場震蕩，漫遍了他渾身上下的每一顆細(xì)胞。血液都短暫地停止了流動，只為停下來享受那股震蕩產(chǎn)生的余波。

    不知道羅伊是否也如此認(rèn)為、得到了解脫。還是說他早就已單方面地擺脫了過去的一切。至少他不為痛苦所困，此刻他臉上沒有一絲陰霾。

    “我們進去吧。”哈蘭說。

    羅伊微笑起來，卻沒有動彈。正當(dāng)哈蘭不由自主地與他相視而笑時，他用雙手把他摟進了懷里，緊緊地抱著他。

    他太用力了，讓哈蘭感到疼痛。

    但他什么也沒說。他傾聽著羅伊的心跳，不知道為什么，猛然間他只感到一種深邃的快樂與痛苦正交織著從那里傳過來。

    而直到他伸出雙手回抱住羅伊，他們的胸膛緊貼在一起，那種復(fù)雜的情緒都沒有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