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梓伏在桌邊, 俊秀的面容壓抑著不滿, 咸陽宮的宮人們瑟瑟發(fā)抖，他們太子殿下的差心情已經(jīng)持續(xù)了好一會了。

    近來朝政一切順?biāo)? 北方狄夷私心不甘, 再次南下，被火炮打得屁滾尿流。新糧也已推廣多年, 國庫收入蒸蒸日上。

    那幫傳教士也被談大人三兩下整慫了, 只顧著埋頭翻譯書籍，傳授算學(xué)。

    陛下攜談大人前往日本, 已經(jīng)發(fā)了書信回來，一路平安。他們實(shí)在不懂，殿下是在為什么憂心。

    直到太監(jiān)在外通報(bào)：“楚王殿下到——”宮人們才算松了口氣。

    “臣李維楨參見殿下, 殿下千歲！”

    李敬梓的眼睛一亮，隨即放下筆?！盎市置舛Y，賜坐?！?/br>
    宮人們都知道，太子殿下與楚王殿下雖非一母同胞，卻十分投契，且這份投契雖年齡增長并未消減，如今雖名為堂兄弟，卻與同母兄弟無異。

    待李維楨坐下, 李敬梓又叫宮人奉茶，這才讓他們都退下?！斑@些個給事中！真是愈發(fā)不著調(diào)了！虧得御史們監(jiān)察他們，還一語不發(fā)！”

    “又怎么了？”李維楨嘴唇一勾，笑意盈盈。

    他今年二十歲，方才成年，比李敬梓高三寸。兩人都遺傳了各自母親的容貌，除了都來自祖父的鳳眼高鼻。

    李敬梓煩躁地把折子推到一邊，“還不是一窩蜂地催你就藩！”

    “藩王成年后就藩是祖例，都察院也不能因?yàn)檫@事彈劾給事中?！崩罹S楨漫不經(jīng)心地笑了，“你若是讓陛下聽到你這番話，非得再罰你去抄法典不可。”

    光寧十年時李霖宣布的全新的法典，修改了朝堂的架構(gòu)，命官員們互相監(jiān)督制約。李敬梓從小到大，每次犯錯，都要被罰抄書。

    “我當(dāng)然知道?！崩罹磋魍笠粩?，仿佛xiele氣一般。

    十一二歲時，被學(xué)士激怒的太子殿下還會據(jù)理力爭，當(dāng)著父皇的面說能否立哥哥為繼承人，加冠后的太子殿下，卻只能在背地里發(fā)幾句牢sao了。

    大多數(shù)時間里，在大多數(shù)人面前，李敬梓都是一個合格的不茍言笑的太子，如他父皇當(dāng)年一般，可以靜靜聆聽朝臣們各種各樣，或者不那么動聽的意見，賞罰分明。然而李維楨顯然屬于少數(shù)人，這屬于哪少數(shù)的時間。

    李維楨神情稍稍認(rèn)真了一些。他說：“阿生不必如此，我并沒有覺得委屈。我是藩王，治理封地才是我的職責(zé)。我若真賴在京中不肯走，你和朝臣們才該擔(dān)心?！?/br>
    楚王，封楚地，大約是除了京中，大昭最富饒繁榮的一塊封地。李維楨當(dāng)真沒有任何不滿。他與母親，都十分感念皇伯父的恩情。

    李敬梓抿了抿嘴唇，“好吧，不過還是再等上幾個月，等三弟封王后再說。”

    李秉桐是李霽的次子。李霖將李霽放出后封了郡王，不久就就藩了，這是手足之情。然而他卻扣下了靖江王的二子李秉桐，叫他與太子楚王一同學(xué)習(xí)，這是帝王心術(shù)。

    “殿下，你是太子，我們都是你的臣子了?！崩罹S楨有些無奈，又不厭其煩地重復(fù)著自己不知道說過多少次的話。

    “你當(dāng)然是我的臣子，也是我的兄長。”李敬梓虎視眈眈，“孤與父皇早有定論，做臣子的也好懷疑嗎？”

    他這樣說話時，自稱都變了，當(dāng)真擺出了一朝太子的氣勢，凌厲的目光讓人不敢直視。

    李敬梓始終記得在他年幼時，父皇曾經(jīng)牽著一個黑袍小童走到他面前。他分明不認(rèn)識那個比自己大一些的小童，卻覺得那張臉看著很熟悉。

    李霖說：“他是楚王李維楨，你的親兄弟?！?/br>
    李敬梓知道自己不是父皇親生的孩子，因?yàn)樗哪赣H早早去世，而且她并非父皇的妃子，可是他從不曾想過，他還有兄弟。

    “你們小時候見過面，你還記得嗎？”李霖按住李維楨，不讓他行禮?！拔覟槟闳∶磋?，就是希望你能牢記你的父母親人?！?/br>
    同樣的回憶一晃而過，李維楨也避開了他的目光?！盎什刚f的話，我自然是要聽的。”

    “孤呢？”李敬梓站起身，不緊不慢地逼近。

    “阿生嘛，做錯了事，還是要說的?！崩罹S楨抬頭看向那已經(jīng)長成的少年，語氣又變得輕快，帶了三分調(diào)侃。

    李敬梓繞到他身后，把雙手搭在他肩上。

    “今日朝會上，孤就宣布你就藩的旨意?！崩罹磋鬏p輕嘆了口氣，“省的他們瞎嚼舌頭，又要彈劾你——聽說你去了青樓？”

    李維楨不自在地皺眉?！斑@可是冤枉了，石大人邀我赴約，我連唱曲兒的都沒讓他點(diǎn)。”

    李敬梓這才笑了，他手上的力道漸漸加深?！澳阒还芊攀秩プ觯抑滥阈闹凶杂袦羡?，留你在京中反而是拘束了你。等到了封地，自有我支持，你不必管言官說什么?！?/br>
    “我當(dāng)然知道?！崩罹S楨側(cè)過頭，眼睛一彎，笑了。

    “但是我需要你的時候，不管你在哪里，都要回來！”

    少年的聲音清越朗朗，李維楨不由自主地心情激昂起來。他也用堅(jiān)定的聲線回答：“那時自然！”

    光寧十八年，靖江王二子李秉桐封郡王，楚王李維楨就藩。

    光寧三十年，光寧帝李霖正式禪位，云游四海。太子李敬梓繼位，改元同佑。

    “臣，楚王李維楨，叩見陛下，陛下萬歲！”

    “王兄免禮，終于回來了，一切可還適應(yīng)？”年輕的陛下捧著一碗熱茶，不緊不慢地說著客套話。

    “蒙陛下關(guān)心，一切都好?！背趵罹S楨垂眼拱手，服帖順從。

    乾清宮里的大臣暗暗松了口氣。楚王備受寵愛，封地幅員遼闊、人口眾多。楚王本人也才華橫溢。忠心耿耿的臣子不免提防一二。

    然而朝臣離去，宮人退下，李維楨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肮舶⑸?，終于接過這副擔(dān)子了。”

    “這擔(dān)子我都背了十二年了，還怕什么?！?/br>
    李維楨喝了口茶，揚(yáng)起嘴角，“現(xiàn)在要自稱‘朕’了，否則他們回去就該彈劾臣肆意妄為了?！?/br>
    “那你也不冤。”李敬梓停了停，“這次回京待多久？”

    “待半個月吧，大典總要一段時間，你剛繼位，宮宴也多?！?/br>
    李敬梓心情極好，丟下茶盞，“走，我們兄弟許久沒比過了。走，校場見！”

    李維楨笑了笑，眼前閃過十來歲的少年，被木劍擊倒后不服氣的臉。

    同佑十五年。夜已深，乾清宮里燈火通明，李敬梓仍未就寢。突然燭光抖了抖，他默不作聲地放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