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老太爺緊抿著嘴唇，目光中微帶淡漠。他身上穿著鴉青色的錦衣長袍，繡著竹青與花葉二色交替的卷草暗紋。這樣的衣著，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并無老人家的遲暮之氣，反而顯出返璞歸真的意境。那是一種看透世事的漠然，又不安于現(xiàn)狀，硬生生在疏淡之中劈開一道縫隙，露出幾分靈動來。

    這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那？公孫嵐少有摸不清的人，現(xiàn)在，眼前的老太爺應(yīng)該算一個。不過她并不緊張，無論是什么樣的人，總歸是人。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有偏好厭惡，總能找到相處的辦法。

    “嵐兒給外祖父請安?！?/br>
    以公孫嵐的耳力，能聽見后面的暖閣之中有輕微動靜，想必是老夫人在那里。這么看來，是老太爺提出要單獨與她說話，連老夫人都要避諱的話?？磥?，平日規(guī)矩極重的老夫人，在威嚴(yán)的老太爺面前，也是絕對的服從和敬畏，毫無半分疑義。

    公孫老太爺聽見她開了口，微垂的眼皮才完全睜開，露出一雙頗具神采的眼睛，看著下面從容問安的公孫嵐，緩緩問道：“你，可信天命？”

    天命？公孫嵐一怔，沒有想到老太爺竟會問她這樣的話。

    若說她的重生是天命，她信。但重生之后的一切，她卻不能信命。難道毫無作為，就能贏嗎？就能從敵人的陷阱中活下來，讓身邊的人都安然幸福的度過余生嗎？相比信命，她還是信自己多一些。

    屋子里安靜異常，甚至呼吸可聞。

    公孫嵐并不避諱老太爺?shù)拇蛄浚f道：“無關(guān)什么天命，只是遵從內(nèi)心，做想做的事。”

    老太爺靠在身后擺放的錦墊上，聞言露出一絲微冷又仿佛嘲諷的笑意，道：“所以你與楊戭，硬是將南宮公孫連在一處?！闭f到這里她頓了頓?！澳憧芍溃氵@么做，壓上的并非是兩族幾百口人命那么簡單？”

    老太爺只當(dāng)她這么做是為了幫楊戭和南宮，卻不知她最初的目的，只要找三公主這個始作俑者報前世之仇。但她沒必要解釋，老太爺想知道的也無關(guān)這個，她想了想說道：“局勢如此，麻煩不是極力躲避就能躲的掉的，該是你的麻煩，早晚會惹上身。”

    老太爺豁然笑了，如果當(dāng)初他沒有選擇幫助廉王，現(xiàn)在公孫一族的確也一樣逃脫不出世族與皇室對峙的命運。

    公孫嵐不知老太爺心中所思，坦然道：“人的本性難改，假如注定要去做某件事，這次想辦法規(guī)避開，下次也會因為其他的選擇匯入那條主干路。所以，是在沒什么躲避的必要。人生短短幾十年，凡事退避三舍，總不如暢意的活著?！?/br>
    老太爺端起茶來喝，然后抬起目光與公孫嵐對視：“如果這只是你自以為是，最終卻搭上了所有人的性命，又當(dāng)如何？”

    這個問題，其實是多年來一直在問自己的問題。他不顧族人，毅然選擇了最艱難的那條路?？伤龀鲞x擇之后，又在不斷的問自己，是對是錯？

    “路，其實只有一條。走到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實在沒什么可猶豫的。”公孫嵐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平靜。不作為，最后會被敵人逼到絕境，只能束手就擒。若奮起反抗，拼個你死我活興許能掙出一條命來。

    老太爺聞言不禁動容。

    他愣了許久，最后不由嘆息。他這一生，做了許多選擇，從無后悔。卻每每總是去設(shè)想，如果當(dāng)初他做了另外的選擇會怎樣……如今看來，他還沒有一個小娃娃看的通透。

    公孫嵐聽見對方嘆息，心中不由猜測，老夫人壽宴，老太爺都沒出現(xiàn)，這會卻因為姜嬤嬤的到來回到府上，顯然是不尋常。那么，她能從對方口中聽到答案嗎？連結(jié)公孫一族與肅王府的關(guān)鍵所在，滿府上下，會不會只有老太爺一個人知道？

    “外祖父，關(guān)于姜嬤嬤的來意……”公孫嵐點到即止，就看對方想不想與她明說。

    當(dāng)今君上算得上勤政為民，然而他疑心過重，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長久以來，導(dǎo)致人心浮動，朝野渙散，某些耿直為民的官員沒有好下場，而某些趨炎附勢的小人卻能穩(wěn)居高位。

    此時的皇室，一切都以北山嘯則自己的利益為中心。

    當(dāng)初他用“狠絕”二字奪得皇位，堪稱為皇族“清理門戶”，最后只剩下肅王一個，不知是不是為了證明自己并非昏聵濫殺。

    太后因此閉宮不出，不再插手朝政，但北山嘯則還是不放心，廢除先制，獨攬大權(quán)。不知道太后是否后悔，但她隱沒多年還是是忍不住出手了。就像公孫嵐說的一樣，有些事即便暫時規(guī)避開，將來也總有一日回重新回到那條軌道上。

    但太后也不是那種輕易就會相信別人的人，姜嬤嬤從來就是太后的眼睛，現(xiàn)在，太后還需要有人來做她的手腳。

    所以，她派來了眼睛，來刺探公孫是否還心甘情愿成為她的手腳。亦或是，同時也看中了公孫嵐所連接的南宮的勢力。

    最重要的，是繼承人，皇室的繼承人。

    沒有繼承人，一切都是空談。太后總不能真的讓肅王殺兄篡位，那與當(dāng)年的北山嘯則又有區(qū)別？他們需要一個眾望所歸之人……

    聽見公孫嵐的問話，老太爺垂下眼睫，靜靜端詳杯盞中浮沉的綠芽半晌，才開口說道：“太后娘娘一生育有三子，長子禹王運籌帷幄，便是當(dāng)今君上。次子定王胸有丘壑，最受先皇看重。小兒子廉王心性純善大義，最受太后娘娘喜愛。另外，養(yǎng)子肅王驍勇善戰(zhàn)，如今是君上唯一在世的兄弟，卻也已經(jīng)不問朝政?！?/br>
    “禹王心狠，將兩個弟弟定王和廉王一家，連同他們交好的臣子，能殺的全都?xì)⒘?。公孫，穆家等家族之所以勉強被留下，原因除了他們實在根深蒂固，無法鏟除干凈外，也是怕朝中被殺的無人?！?/br>
    即便如此，也是從來都在北山嘯則防備之列。

    老太爺端茶的手微微顫抖，他索性放下茶盞，無意識的撫了撫衣袖上不存在的褶皺，說道：

    “當(dāng)年先皇在位時，明皇與暗主相輔相成，靖國強兵駑馬，興建水師，繁榮昌盛何懼他國侵犯，區(qū)區(qū)百盟何足掛齒？然而先皇晚年病的糊涂，禹王挑唆他鏟除暗主一脈……后來先皇駕崩，他殘殺兄弟，排除異己，任用親信心腹，與太后作對。因此，許多大臣便是在那個時候開始隱退，遠(yuǎn)離朝野。”

    此外，北山嘯則對自己的母親也從不心軟，任她如何諫言，阻攔都不曾妥協(xié)，該怎么做還怎么做。

    “太后的心被自己的長子撕扯出一道血淋淋的傷口，經(jīng)年難愈。她們表面上還是母子，其實已經(jīng)是水火不容的仇敵?！?/br>
    老太爺口中說著，仿佛陷入了沉沉的回憶中，神色幽微，緩緩?fù)Ｖ沽酥v述。

    公孫嵐靜靜聽著，半晌才說道：“廉王沒了那么久，世人卻還記得他的好處，時而提起他的仁義之舉，讓君上更加痛恨他，痛恨太后?！?/br>
    老太爺輕笑一聲，雙目隱隱風(fēng)發(fā)出光亮，說道：“太后娘娘閉宮多年，許多人都以為她放棄了。”

    公孫嵐皺起眉頭，在許多人眼中，太后娘娘的確該放棄了不是么？她還有什么希望？難道，她竟有肅王更合適的繼承人嗎？

    想到這，公孫嵐眼皮一跳，仿佛被尖銳的東西刺中，一向波瀾不驚的瞳孔猛然收縮，直直的看向上座的老太爺。

    “你很聰明?！崩咸珷敍]有賣關(guān)子，直接說道：“廉王的兒子?！?/br>
    公孫嵐忽然明白過來，太后為什么還沒有放棄！閉宮多年還在尋找機會翻盤，并不是因為她執(zhí)著于權(quán)柄，只是因為她還有一個人放不下，就是廉王的兒子！她的孫子！還有有一個孫子在世！

    “他在咱們府上？”

    老太爺微微搖頭。

    “難道……”公孫嵐睜大眼睛，目光中滿是不可思議。她想到肅王府與公孫的奇怪聯(lián)系，驚道：“難道肅王替廉王養(yǎng)了兒子。而公孫一族則養(yǎng)大了肅王的兒子！由此，肅王府和公孫一族緊密難分！一早就死死綁在了太后這條船上……”

    老太爺靜默不語，仿佛是任由她去猜測。

    那么，如果說北山衡是廉王世子，那么養(yǎng)在公孫家的肅王世子是誰？

    “聽說肅王年輕時，驍勇善戰(zhàn)，后來兵權(quán)被奪。難道？”聯(lián)系到府上的子嗣，難道……是公孫羨？？公孫嵐震驚的看著老太爺，見他無聲點頭，思緒幾乎打結(jié)，好半晌才將心中無數(shù)疑問逐個捋順?！澳敲船F(xiàn)在，我們用什么與太后保持絕對的信任？”

    “沒有?！?/br>
    “但這是太后最后的機會。”為心愛的兒子翻案，讓廉王世子繼承大寶的最后機會。

    老太爺忍不住露出驚訝之色，眼前的少女，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jì)，居然一語中的，說出了最最關(guān)鍵的話。

    這的確是太后娘娘最后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