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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度禪師引著沈孟虞避過寺中僧侶,踏進(jìn)后寺的一座的佛堂,這處佛堂位置偏僻,乃是一座供奉牌位的小祠堂,鮮少有人踏足,沈孟虞昔日拜托白度禪師從白衣閣中將父親的牌位帶出,便安置在這里。 白度禪師站在門邊,謹(jǐn)慎地向外打量一圈,未發(fā)現(xiàn)有旁人窺探。他關(guān)好大門,又取來火石點燃壁間的數(shù)支膏燭,等到安寧的燭光照亮陰沉沉的內(nèi)室,他這才燃上三支檀香,轉(zhuǎn)身遞給沈孟虞,壓低聲音問道:“你今日怎么如此急急忙忙地上山來,還說要借佛堂一宿,可是京中出了什么事?” 沈孟虞從白度手中接過檀香,跪在佛龕前的蒲團上。他向放在高處、被輕紗遮住的一方牌位長拜三下,將檀香在香爐中插好,低聲答道:“京中一切尚安,只是弟子心中有惑,想請佛祖指點迷津?!?/br> “沒想到通透如你,竟也有困惑之時,”白度整理好佛前的香火清供,在另一張蒲團上坐下,他熟知沈孟虞不求人只求己的性子,對他這般迷茫的樣子也有幾分詫異,“能在如此關(guān)頭令你遠(yuǎn)離帝京,選擇上山問佛,是你眼下最看重之事?” “我眼下最看重之事?”沈孟虞喃喃地重復(fù)了一遍,苦笑搖頭,“非也,此事本該是我今生最無意多顧之事,只是有我最看重的一人,卻偏偏要拿此事來問我?!?/br> 他于蒲團上再次頓首,只閉著眼,將內(nèi)心所有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思一氣坦白出來:“佛祖在上,弟子不敢妄語。弟子今日有所感,忽覺己身對一男子動心,此情源出五臟,充盈六腑,游于胸臆,通貫靈臺,若摒棄驅(qū)離,則心中痛楚,尤甚體膚,若耽于其間,則有違前誓,危殆后人。敢問我佛慈悲,可能開解弟子一二,教導(dǎo)弟子究竟該如何抉擇?” 出家人本不管俗務(wù),然而清涼寺香火鼎盛,善男信女一多,即便像白度禪師這樣只是偶爾下山做做法事者,也免不得要在紅塵中浸yin往來,歷世情百態(tài),懂愛恨情仇。 白度手中轉(zhuǎn)折佛珠的動作慢慢停了下來,佛法高深的禪師在聽到沈孟虞這番驚世駭俗的剖白后,沒有大驚失色,亦沒有急言勸阻,他只是目含憐憫地看著眼前長拜不起的青年,半晌后默念一聲佛號,出手將人扶起。 “男子相戀,從來不容于世,然愛欲本出天然,隨心而動,便是佛祖也無法阻你所行之道,此事全憑你一人抉擇,” 白度道,“你說的那最看重之人,可是先前曾與你來過寺中的方小友?” 沈孟虞沒想到白度一語點明方祈身份,詫異抬頭:“禪師如何知曉?” 白度道:“那孩子眼神澄澈,心思透徹,他一心為你,如何看不出來?” 白度與季云崔的話如出一轍,直指事實真相,這些話在沈孟虞耳中浮浮沉沉,回響不斷,他的心頭卻仿佛被這份沉甸甸的心意壓住,在無限清明間涌現(xiàn)出幾分模糊的苦澀來。 他瞞了方祈那么多事,還在一直利用方祈,他……他如何配得上方祈這般純摯的心意? 沈孟虞神思恍惚地跪在蒲團上,久久不曾發(fā)話,白度禪師亦沒有多言,只靜靜陪在一旁。他雖不清楚沈孟虞近日又與方祈經(jīng)歷過何事,但聯(lián)想到沈孟虞先前告訴過他的計劃,他約略猜出一些端倪,也知此事只能靠沈孟虞一人想明白,無人能幫得了他。 外頭天色已晚,空中濃云密布,眼見著先前點燃的幾道燭光越來越暗,已不能照亮佛堂四角,白度禪師稍稍活動一下有些僵硬的腳踝,起身又多燃起數(shù)支膏燭。 他放下燭剪,向保持著跪坐姿勢一動不動半個多時辰的沈孟虞道:“今夜我會交代其他僧人,讓他們不要靠近這處佛堂,我先去為你弄些齋飯回來,你安心留在此處冥思便是。” 然而等到他帶著齋飯回來,卻見沈孟虞還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樣,了悟的僧人垂眸憫然一嘆,放下手中一應(yīng)雜物,悄然關(guān)門離開。 白度禪師來回之間的動靜沈孟虞隱有察覺,只是他眼前理智與情感交錯的迷霧重重疊疊,光是想在這霧中尋找一條出路已要用上十成心力,實在分不出更多神思去回應(yīng)旁人。 他該怎么做? 佛堂外日月流轉(zhuǎn),風(fēng)雪交加,沈孟虞跪坐堂中,對人間一切聲色變化毫無所覺,他只是回憶著自當(dāng)年沈家落敗后自己為重振門楣做出的一步步努力,還有這數(shù)月來與方祈相處時的一處處細(xì)節(jié),心中的誓言,口中的承諾,真真假假的謊話,乃至于每一次唇舌交鋒間故意的打趣,一分一毫,都不曾放過。 隨著回憶堆疊,將一寸寸光陰拉成尺丈,連綴成幕,沈孟虞蹙起的眉峰越來越舒展,待到紅燭燃盡,晴冬第一縷暖陽透過窗紙涌進(jìn)佛堂時,光明之下,他的唇角已不自覺地彎出一個微笑的弧度。 古剎一夜聽風(fēng)雪,天地未改,唯心已變。 “禪師,我欲從心。” 在門前蒼松被昨夜新雪折斷第一枝松枝時,沈孟虞叩響了白度禪師的精舍大門。 作者有話要說: 想破腦袋才想出來的坦白…… 有關(guān)佛法從心的那個心,只做個人理解,不等同于佛教中的心。 第63章 山雨欲來 沈孟虞昔日上清涼寺請求皈依佛祖時,曾言除為父鳴冤、助沈氏一族東山再起外,其余萬般,只如云煙過眼,一切索然,故白度禪師雖有心勸他勿要如此早下定論,卻最終拗不過他態(tài)度堅決,只能依他所求授他居士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