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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祈牽馬立在河邊,一臉驚嘆地打量著眼前曲折宛轉的水巷人家。 倚水而建的烏瓦白墻分列兩岸,艄公們哼著小曲,昂首挺胸地搖櫓穿行其中,只有在偶遇小橋時才會低頭避讓。 橋上少女三三兩兩談笑經(jīng)過,她們手中皆挎著衣籃石杵,似乎正打算去河邊浣衣。 一陣風來,吹落其中一名浣衣女簪在鬢間的紅藥,花朵打著旋兒落在船篷頂上,不多時,又飄進船中坐著的公子手里,石橋上下,一雙鴛鴦新對眼,河道左右,十數(shù)人家舊相識。 方祈看著那少女即使羞紅了臉,也要趴在橋上與那船中拈花的公子互通姓名,笑語盈盈;他看著無數(shù)人家門庭大敞,沿著石階向下幾步,直接舀一瓢清清河水,燒飯烹茶,炊煙四起;他看著蓬蓬荻花縈漫江渚,被風一吹,曳地如雪,飄搖似夢…… 他忍不住發(fā)自肺腑地贊嘆一聲:“吳興真美??!” “是很美。” 沈孟虞難得同意方祈一回。 他與一名艄公談好價格,付過銀錢,他牽著白馬由跳板登上小舟,回頭見方祈還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副流連忘返的模樣,無奈,也只得先將韁繩交由那艄公安置,撩起衣擺,重新上岸拉人。 他從方祈手里搶過黑馬的韁繩,順手在少年頭頂敲了一記:“遲些有的你看,走了,不要耽擱時辰?!?/br> “哦……好,”方祈任由韁繩被沈孟虞搶去,仍舊伸直了脖子四下張望,半天后才回過神來,“你等等我……”他兩步追到河邊,只是在面對跳板時突然有些猶豫,遲遲沒有落足。 沈孟虞已成功把兩匹馬送上船,他沒聽到身后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方祈正垂頭地盯著那條足有三尺來寬的木板,從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遲疑的神色。 他心中約略有個答案,面上卻只裝作不知:“怎么?想要我拉你?” “嗯,你快拉我一把!”方祈拼命點頭,半身前弓,伸長了手臂想要來夠沈孟虞。 少年個頭不高,但因為瘦,反而顯得四肢修長。細長的倒影映在水中,波光粼粼間,仿佛一只撲棱棱的鵜鶘伸長了頸子覓食,就差沒在手里抓上一尾還在活蹦亂跳的青魚,十成十的相似。 沈孟虞沒有動,他只是攤開雙手,示意方祈自己過來:“你閉上眼跑過來就是了,我接著你?!?/br> “我要是掉下去怎么辦?”方祈卻是躊躇。 沈孟虞指著艙中散落的漁網(wǎng),故意取笑道:“那我也只能用這個撈你了?!?/br> 方祈見說不動沈孟虞拉他,也只得悶悶不樂地放下手,眼睛盯著水面,腳尖點在跳板上,試圖給自己打氣:“那我試一下……” 那邊艄公幫著系好兩匹馬,正準備去抽板子,回頭看到這一幕,也忍不住笑起來,“哈哈哈,這位小哥可是怕水?這可不行啊。我們吳興與別處沒什么不同,唯有這水道河網(wǎng)尚能夸上幾句。你們要去沈家,也唯有乘我這舟子最快,否則可還要繞上好半天呢。” “這樣啊……”方祈在沈孟虞和艄公的催促下無路可選,無處可退。他哭喪著一張臉,猶豫半天,最終只能按沈孟虞說的,深吸口氣,閉著眼睛向船上沖來。 他一邊跑一邊大喝道:“我來了!” 沈孟虞在跳板另一頭等他。 臨河風起,船板微晃,他定定站在原地,舒展雙臂,任一雙廣袖獵獵張揚,只為在這青濤碧水的中央,接住這個好不容易克服畏水之癥、鼓起勇氣向他奔來的少年。 天知道在這個世上,勇氣到底有多重要。 跳板高高彈起,船身驀地一沉,沈孟虞頭戴的幕籬被方祈一爪子扒拉下來,露出下面那一張含著溫柔淺淡笑意的臉龐。 他沒有去管幕籬的事,只是低頭扶著方祈在艙中站穩(wěn),微笑著道:“我接住了?!?/br> “嗯,這一次你總算沒騙我?!狈狡黹L舒一口氣,小聲嘟囔一句,在沈孟虞的幫助下站好。 然而因為怕水,他打小沒怎么坐過舟船,此刻站在左右搖晃的小舟中,他的頭還有些暈,只能緊緊抓著沈孟虞衣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這船要坐多久?。俊?/br> “兩刻功夫便到了?!鄙蛎嫌蓦m只在吳興待過五載,但對故里的一切尚還印象深刻。 他試著拉拉袖子,沒拉出來,想往外走幾步,又被膽小鬼方祈死命拖回來,定在原地,萬般無奈之下,也只能將上半身探出艙外,吩咐艄公啟程。 沈孟虞的容貌舉世無雙,見之難忘,那艄公剛將竹篙探進水里,偏頭看到沈孟虞正臉,一眼認出他身份,差點手滑。 他慌慌張張地撈住竹篙,結結巴巴地問道:“您是……沈……沈少傅?” 被人一語叫破身份,沈孟虞也沒法繼續(xù)隱瞞下去,只得笑著點點頭,出言應是:“正是在下,勞煩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少傅同舟。那艄公撐渡苕溪二十余載,還是第一次得與貴人同舟,心情激動之下,只恨自己未能生出八只手,一手一篙,轉眼將他們送到沈家。 可惜他只長了一雙手,多余的喜悅也唯有用一張嘴抒發(fā)出來。 伴隨著輕舟分水,一聲“沈少傅回來了!”的呼喝響徹苕溪,這消息越過蛛網(wǎng)密布的水道溝渠,迤邐向南,與北方來的秋風一道,在沈孟虞與方祈踏進沈家大門前,先一步傳到沈氏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