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少傅雖位列從三品，然究其根本，乃是加官的虛銜，沈孟虞平日里只負(fù)責(zé)東宮教諭，用不著像謝勤之這個禮部郎中一樣起早貪黑地參加朝會，自也難得在皇帝面前露臉。

    更何況，如今太子之位岌岌可危，除了翰林院中還有幾個只會埋頭讀書的老博士還在勤勤懇懇地輔佐太子，東宮之清冷，就是謝勤之一個外臣都有所耳聞，沈孟虞若是愚蠢地想要靠太子上位出頭，那簡直是難上加難，升遷無望。

    謝勤之本以為沈孟虞自命清高，不屑于拉下面子到處逢迎，然今日沈孟虞之表現(xiàn)，卻是直接顛覆他先前印象，令他忍不住對此人又輕賤幾分。

    真該帶阿茹來看看沈孟虞這副嘴臉！

    他心里這般想著，渾然忘記謝家昔年也是憑外戚身份巴結(jié)帝王上位，私底下蠅營狗茍的手段有過之而無不及。

    謝勤之沒有去看那玲瓏精致的錦盒，他的上下草草打量沈孟虞一番，視線落到他腰間的革帶上。

    他眼光甚好，一眼就看出沈孟虞今日穿著打扮的不同，他正在氣頭上，此時也忍不住想借機(jī)奚落沈孟虞幾句： “咦，沈兄今日怎么換了副如此樸素的帶鉤？陛下欽賜的那一枚蟠螭白玉鉤怎么沒帶在身上？難不成是前些日子陛下削減俸祿，沈兄家中無米，拿來換米了？”

    沈孟虞垂頭看了一眼今日腰間系著的那一枚方形帶鉤，直接略過謝勤之話中的嘲諷，泰然自若地解釋道：“陛下所賜，重華就是三日一食，也萬不敢賤賣。之所以換上這一枚平平常常的帶鉤，實乃重華近日重翻易書，見‘君子以儉德避難’一句，心有所悟，遂為之罷了?！?/br>
    沈孟虞說完，眼風(fēng)還輕輕瞟過謝勤之腰間連綴成串的玉飾，在看見那塊明顯與其他玉飾質(zhì)地不盡相同的玉璧時長睫扇動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彎了彎唇角。

    謝勤之官運(yùn)亨通，無難需避，沒聽出沈孟虞的言外之意。

    他見沈孟虞對自己的嘲諷油鹽不進(jìn)，遂想了想，將話題轉(zhuǎn)向沈仲禹：“沈兄君子，謝某佩服。對了，還未恭喜沈兄二弟中了鄉(xiāng)試亞元，看來明年春闈，又能見陛下欽點(diǎn)探花了？只是聽說二郎腿腳不好，也不知這游街的駿馬可上不上得去？若是上不去，那真是可惜了?！?/br>
    沈孟虞噙著笑意，本打算見招拆招，誰料謝勤之忽然提及他今日剛?cè)氤堑挠椎?，臉上笑意便是一滯?/br>
    謝勤之怎么知道得這般清楚？

    他心中驀地一緊，謝勤之怎么說他都可以，但是若要將什么流言強(qiáng)加到沈仲禹身上，他這個做長兄的，卻實在看不過去。

    他不由得收了笑，試探著想要從謝勤之嘴里套出點(diǎn)東西來：“敢問謝……”

    只是他的問題還未出口，卻忽被另一道聲音打斷。

    “咦，謝郎中，沈少傅，你們二位怎么在這橋上吹風(fēng)？難不成這通津橋上景致獨(dú)好，哎呀，那在下也來看看?！?/br>
    那道聲音大方爽朗，主人也是英武豪邁。季云崔一身武將裝束，正負(fù)著手，眉眼帶笑，悠悠自橋下行來。

    他走到一半，腳下似乎碰到什么不起眼的沙礫，抬腿輕輕一踢，硬底的皮靴帶起一片塵土飛揚(yáng)，其中有一道細(xì)碎的弧光掠過橋上欄桿，“啪”地一聲響，濺起橋下水花朵朵，有一滴甚至還落到了謝勤之手邊的石獅子身上。

    謝勤之皺皺眉頭，向橋心處躲閃幾步。

    他聞聲轉(zhuǎn)頭，在看清楚來人身份時，眼底劃過一道嫌棄的光芒。

    “季小將軍，”謝勤之簡單地與季云崔拱了拱手，算作見禮，轉(zhuǎn)身就想離開，“這橋上黑燈瞎火的，實也沒什么好看。我與沈兄方才恰好碰上，寒暄幾句，若季小將軍無事，那謝某就先走一步了?！?/br>
    “無妨，無妨，謝郎中請自便，”季云崔笑著瞟了沈孟虞一眼，落落大方地回應(yīng)謝勤之，“我與沈少傅多日未見，恰好敘敘舊，若謝郎中宴后有空，季某到時再去尋你說話?！?/br>
    “再說再說……”謝勤之不欲與季云崔有更多往來，只尷尬地笑了幾聲，匆匆離去。

    眼見謝勤之逃也似的身影漸漸走遠(yuǎn)了，沈孟虞這才收回凝視的目光，也朝橋下走去。

    季云崔跟在他身后，兩個人之間隔了兩步的距離。他們一言不發(fā)地向前走了一段，直到身側(cè)再無其他來來往往的內(nèi)侍臣子打擾，季云崔這才神神秘秘地出言打破沉默。

    “謝勤之平日都以世家子的身份自矜，難得口出惡言，你可知他今日為何像吃了炮仗一樣沖？”

    沈孟虞方才的話被季云崔打斷，正有些疑惑，聞言淡淡瞥了他一眼：“你知道？”

    “真巧，我知道——”季云崔瞇了瞇眼，笑著拋出個誘餌，還故意拉長了聲音，“還不都是因為你！”

    “我？”沈孟虞這回總算停下腳步，詫異地回頭，“我與他素?zé)o罅隙，怎么招惹他了？”

    季云崔這個包袱抖得高明，換來正主驚訝。他晃著腦袋得意地上前兩步，與沈孟虞并肩而行，低聲道：“前些日子，你可是在棲玄寺中見過那謝家的小娘子？”

    “嗯，”沈孟虞頷首，看看四周，繼續(xù)往前走。又過了片刻，他見季云崔不再出聲，只能繼續(xù)主動追問，“你是如何知道的？”

    季云崔踢踏著腳下石子，聳聳肩：“自然是此事已經(jīng)暴露了唄?！?/br>
    說完，他又看沈孟虞一頭霧水的樣子，對他這般不開竅的表現(xiàn)算是服氣，只能耐心地將其中細(xì)節(jié)一一說予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