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在此就先代阿茹謝過重華兄了?！敝x勤之好不容易送走這尊大神，忙不迭地道謝。

    此時那茶攤老板已端著那一壺洞庭碧螺過來上茶，謝勤之出門在外，講究頗多，又讓這老板多拿一壺?zé)崴^來浣洗茶具，他再多出一壺茶錢。

    老板收了謝勤之身后侍從遞來的碎銀，喜滋滋地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走。那邊茶攤伙計眼巴巴地看著沈孟虞，卻只得了他好不容易才排出的幾枚銅板，哪怕眼前這位公子生得再驚為天人，到最后，他的臉上也只剩下一臉嫌棄。

    同樣是世家子，差別怎么就這么大！

    那伙計甩著臉色去了，沈孟虞面色不改，只是笑著對謝勤之拱手一揖，徑自沿著茶桌間的窄道緩步離去，留下身后一地此起彼伏的嘆息聲。

    茶攤不大，如不是刻意壓低聲音，坐在攤上的客人都能聽到鄰桌閑談的內(nèi)容。謝勤之能趕走沈孟虞，卻趕不走旁邊桌上談?wù)撋蛎嫌輾舛蕊L(fēng)儀的閑言碎語，這些溢美之詞充塞在他耳中，他聽著聽著，只覺得心中郁躁。

    果然今日上山的都盡是些粗人，只看皮囊，真是眼瞎！

    謝勤之翻了個白眼，腹誹兩句，他的視線落到桌上主人未曾帶走的那兩只燒餅身上，轉(zhuǎn)頭吩咐身邊下人，讓他將這燒餅和著杯中粗茶一并傾入江水里，眼不見為凈。

    燒餅墜崖，不復(fù)相見。富貴煙云，風(fēng)水輪轉(zhuǎn)，吳興沈氏，已不是那個權(quán)傾朝野的沈氏了。

    茶攤依舊是那個茶攤，只是坐在攤上的人卻已換了一輪。謝勤之料理完燒餅，又從仆從手里接過已經(jīng)浣洗干凈的茶杯，心中總算暢快許多。

    他將茶杯遞到唇邊，輕輕一抿，放下杯時，唇角隱約勾出一絲嘲諷的笑意。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茶攤上正急著招呼伙計結(jié)賬的一位客人恰好在此時回頭，明亮的黑瞳在看清他面上的笑容時若有所思地眨了眨，悄悄將這一幕收進(jìn)眼底。

    第2章 竊鉤竊國

    沈孟虞離開茶攤，一腳匯入山道上擁擠不堪的人潮，不動聲色地夾在漫山遍野的男女老少間，向清涼寺艱難挪行。

    他之所以在茶攤上匆匆告辭離去，一來是因為懶得與謝勤之虛與委蛇，二來則是因為他在茶攤上就隱隱察覺，在這數(shù)道贊嘆驚艷的目光中，有一人的視線似乎與旁人不同，專注地有些過分。

    那尾隨者十分機敏，沈孟虞混在人潮中，假裝無意地回頭幾次，一直未能從人群中捕捉到那尾隨者的蹤跡。然而每每在他收回目光，繼續(xù)前行的時候，那一分本已消失不見的窺伺卻總能精準(zhǔn)地落在他身上，如同鋒芒在背，激得他毛發(fā)直豎。

    借著為身邊老者讓道的契機，沈孟虞再一次回頭，眼角余光掃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仍舊未曾發(fā)現(xiàn)異樣。

    大概是高手。

    沈孟虞心中一嘆，長長呼出一口濁氣，盡量放松四肢，不想打草驚蛇。

    他一邊向前走，一邊猜測尾隨者身份，他心中閃過無數(shù)個念頭，最后一個念頭，落到了這石首山腳下的金陵城中。

    莫不是那上位之人發(fā)現(xiàn)自己在暗中調(diào)查什么，心中不安，想要直接斬草除根，以絕后患？

    這個念頭一生出來，沈孟虞身上便是一寒。

    他瞇著眼抬頭，望向前方不遠(yuǎn)處已清晰可辨的山寺大門。他心中暗自掂量一番，沒有再往清涼寺中去，而是不露痕跡地擠至山道左側(cè)，在一處隱蔽的岔口與熙攘的人群作別，拾級向下，沿著只容一人通行的小徑向人跡罕至的后山行去。

    入得后山，煙火遁去，炎夏也在這一刻收斂張揚，悄然藏匿于山林深處的濃陰背后。

    先帝信奉佛法，本欲在這石首山后山開鑿一千零一座洞窟，內(nèi)中安置佛陀造像，為江南“千佛洞”。

    然而這一番浩蕩工事開動不過數(shù)月，先帝卻于位上驟然駕崩，唯留下這大大小小的尚未完工的洞窟，歷經(jīng)十七年風(fēng)雨，被山中瘋長的草木埋沒，如今已凋敝得不成樣子。

    不過好在還有十八座洞窟當(dāng)年已開鑿?fù)戤叄瑑?nèi)里壁畫造像雖然未得彩繪，略顯粗糙，但也有那不落俗套者特意避開前山喧鬧，專程來此拜謁。

    沈孟虞此刻腳下踏著的這一條崎嶇小徑，便是由無名行者們踏出的窄窄林道，道旁青竹成陣，涼風(fēng)習(xí)習(xí)，掩映成趣。

    翠障蔽日，泉流淙淙，蟬鳴喑啞，鳥雀希音，路遇佛偈隨意參詳，目入泥塑尚念摩尼，沈孟虞一路行來，或停或止，表面上看似隨意觀瞻，實則丹田運氣，時刻保持警惕。

    只是他心提了一路，卻一直逼不得那尾隨者主動現(xiàn)身，當(dāng)下也不由得生出幾分焦躁。

    難道是自己判斷錯了？

    沈孟虞在一處蔓草橫生的殘碑前蹲下身，一邊撫著因覆滿蒼苔而模糊不清的碑銘，一邊思考起下一步究竟該如何是好的問題。

    他低垂著眼，眉目溫和慈悲，一身半舊青衫融入身邊竹林翠色，除了一頭黑發(fā)垂落肩背，遮住大半如玉脖頸外，整個人看上去，簡直和旁邊洞窟里持蓮趺坐的水月觀音無異。

    生在云端，卻憐惜世人，非我之境，超脫紅塵，哪怕跟在沈孟虞身后的灰衣人不懂佛法，此時遠(yuǎn)遠(yuǎn)看見這一幕，心中也不由生出一分贊嘆。

    只是他還記得自己尾隨的目的，此時這人入了他境，正是下手的好時機！

    伴著一陣清風(fēng)拂過，竹葉沙沙作響，灰衣人身形靈活，動若脫兔，灰影幾個起落間，已狂奔到沈孟虞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