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膛心房的地方，倏然間全都空了。

    天和十一年的四月廿三注定是個不凡的日子，不期而遇之后，隨之而來的便是久別重逢。

    她們剛走出廟宇沒幾步，就見成列的護衛(wèi)侍女簇擁著位衣著華麗的宮裝女子，正朝大殿的方向迎面走來。

    目光在半空中相遇，燕嵐心頭猛跳，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人：“你……”

    訴樰停住腳步，一時失語。

    她們在第一眼就認出了彼此，卻并沒有重逢后的相擁，只是良久的對視。身邊的宮人垂首靜默肅立，直到訴樰的侍女出言提醒，燕嵐才回過神來，她向前走了兩步，眼里分明流露著懷念，聲音卻很平淡：“你長得很像我一位舊友?！?/br>
    眼前人一身繁復宮裝，訴樰心頭風起云涌，面上卻不起半分波瀾，她淺笑道：“世間相像的人很多?！?/br>
    “興許是吧，我那位舊友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故去了?！?/br>
    燕嵐語調和緩，“故去”兩個字咬得極重，似乎只是在懷念故友。訴樰卻聽出了她話里的意味深長，心中不由一緊，只說道：“節(jié)哀?！?/br>
    話音剛落，訴樰便后退一步欠身頷首，拉著侍女的手繞過燕嵐，朝鐘平侯府的馬車迅速走去。

    燕嵐轉過身看著遠去的背影，眼神晦暗不明。

    這場重逢帶給她的并不是故人“死而復生”的喜悅，而是巨大的恐慌。

    現(xiàn)在是天和十一年，她入宮為妃的第十三年，時間還不夠長，日積月累的毒還不足以殺死皇帝。她需要繼續(xù)在凌鋮身邊，需要更久的光陰，她不能讓凌鋮有發(fā)現(xiàn)她身世的可能，她必須家世清白，蘭質蕙心。但是現(xiàn)在，能讓她功敗垂成的變數(shù)出現(xiàn)了——

    姬無訴樰知曉她的姓氏、過往，知曉她的一切。

    這仿佛只是一場不經(jīng)意間的意外，喬裝護衛(wèi)在貴妃身邊的天子影衛(wèi)依舊恭敬肅立，似乎也并沒有察覺出什么端倪。燕嵐并不知道他們回去后會如何向皇帝稟報自己的行程，而未知往往隱含著事情失控的可能。

    她絕不允許功虧一簣。

    燕嵐撫著腕間的鐲子，緩緩瞇起眼睛，淡漠揚聲道：“回宮?！?/br>
    三日后，鐘平侯府忽然接到了宮里傳來的旨意。

    姬無訴樰聽到消息時，正在給剛滿五歲的孩子們縫制夏衣，她手腕一抖，針尖猝然扎破手指，圓潤的血珠滴在綢緞上，洇出一片殷紅。

    她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直到侍女又說了第二遍，才后知后覺地聽懂話里的意思，寵冠六宮的燕貴妃沒來由地突然要見見楚歆楚琰。

    “貴妃宮里的掌事姑姑正在前廳等著，姨娘快帶小姐和公子過去吧，這是天大的恩寵呢?！笔膛叽俚馈?/br>
    訴樰過了很久才回神應聲，她吮了一下被刺破的手指，血是苦的。

    楚歆楚琰很快被送到前廳，姬無訴樰在大宮女牽著兩個孩子的背影里，預見到了自己的結局。

    大宮女仿佛是察覺到了身后來自一個母親擔憂的視線，轉過長廊時，忽然回過頭來，朝她粲然一笑。

    四月里暖融的春風拂到身上，刺骨的涼意卻浸入肺腑，訴樰閉上眼睛，孩子和她自己之間，她無從選擇。

    燕嵐，燕貴妃已經(jīng)為她寫好了結局。

    楚歆楚琰在傍晚時分平安地從宮里回來，兩個孩子興奮地像娘親講述皇宮的恢宏巍峨，講起燕貴妃親切地哄他們玩，姬無訴樰逐句耐心聽完，為兩個孩子換了衣服，帶著他們吃飯，在睡前溫柔地撫摸孩子稚嫩的臉頰，她蹲下身，將他們攬到懷里，輕聲道：“以后要聽你們母親的話，別忘了你們哥哥在漓山?！?/br>
    這句話如同一個不祥的開端，過了兩日，訴樰夜里貪涼，忽然得了風寒。這場病來勢洶洶，又猛又急，誰也沒想到，不出一個月，人竟已經(jīng)要不行了。

    鐘平侯府有位姨娘過世的消息本是不可能傳到貴妃的耳里的，不過一個月前，這位姨娘的兩個孩子曾進過宮，大宮女便留了個心眼，向貴妃提了一嘴。

    燕嵐聽完，垂著眼沉默良久，最后淡淡地“嗯”了一聲，宮女將茶盞奉到她手邊，她接過來啜飲一口，茶是苦的。

    初夏的日光灑在貴妃保養(yǎng)得宜的柔荑上，燕嵐坐在窗前，斂眸看著大宮女悉心為這雙纖纖素手染上蔻丹，艷紅至極的顏色，像是手指尖沾了血。

    她側頭看向窗外，池子里的菡萏次第盛開，燦爛奪目，而那朵一直生長在記憶深處的海棠，終于在故人心里徹底枯萎。

    穆熙云帶著楚珩趕回帝都送訴樰最后一程，卻在不經(jīng)意間聽見鐘平侯府的下人唏噓不已，感嘆紅顏命薄。說是楚歆楚琰一個月前才入了宮里貴妃的眼緣，還進了宮，結果生母竟忽然就得了急病去世了，這姨娘果真是福緣淺薄。

    穆熙云反復咀嚼著“進宮”兩個字，說不清到底是失望還是憤怒，目光漸漸涼透，猶如漫天冰雪灌進心里，寒徹骨血的冷。

    “金蘭之交?！彼托σ宦?，淚水須臾溢滿眼眶。

    檐下正有春燕銜泥，她抬頭望著似曾相識的飛燕，嘆息又輕又緩。

    那只飛走的舊燕，終究再回不來了。

    楚珩遠比穆熙云想象中的敏感，姬無訴樰下葬后的第二天，他沒有任何前兆的忽然問道：“師娘，我阿娘真的是病死的嗎？”

    穆熙云聞言一怔，下意識地偏過頭去，幾乎就要脫口而出的兩個字已經(jīng)到了嘴邊，又急忙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