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皇上宣他了，他邁著鶴步重新進了軍機處，向上一揖手，“奴才先前的話還沒說完，一則辭官，二則來找我閨女。頌銀連著半個多月沒回家了，奴才和家里老太太很是掛念。人不見了，奴才找了半個四九城沒找見，進宮來請皇上的旨意，求皇上發(fā)話，命順天府和侍衛(wèi)處幫著找。頌銀畢竟是四品官員，就這么不明不白失蹤了，連差事都不當了，那哪兒成呢！”

    皇帝心里有了根底，因為頌銀不接受冊封，到現(xiàn)在也不好下旨給佟家。他們是著急了，覺得閨女吃虧，討說法來了。

    他盤弄著手串道：“頌銀在朕身邊，你不必擔心。眼看著大婚將至，先把事兒辦完了，自然有旨意給你們?！?/br>
    述明抬起了眼，“奴才這就不懂了，主子把頌銀留下當差，總得準她回家過夜，再忙也有個休沐的時候，怎么就一去不復(fù)返了呢？”

    要說到根兒上，就得說得透徹，他們都等著他一句話吧？這些當?shù)鶍尩?，個個盼著閨女升發(fā)，好光耀滿門。他理解他們的想法，換了個松散的口氣說：“朕要封她做貴妃，她一直推諉，所以這道旨意發(fā)不出去。再過程子，朕不想逼她，等她回心轉(zhuǎn)意，降旨也得經(jīng)過你們內(nèi)務(wù)府，早晚叫你知道?！?/br>
    述明啊了一聲，“萬歲爺，這可不成。頌銀已經(jīng)和容家過定了，一個閨女許兩戶人家，沒這章程啊。城里出過這類案子，兩家兒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您是皇上，打是打不起來的，可到了百姓嘴里不好聽。您還是讓她回去吧，沒的耽誤了您的英名。”

    皇帝起先還笑著呢，聽到最后黑了臉，知道佟述明是一心討閨女來了，他想把自己愛的人留在身邊，怎么就這么難！

    “朕配不上你閨女，做不得你女婿？”

    述明誠惶誠恐，“奴才家低門小戶的，況且又是包衣出身，哪兒敢讓您當女婿?。№炪y得傳繼咱們家的香火，金墨死了，她就是我們這一房的頂梁柱，您把奴才的房梁都拆了，讓奴才們怎么活?。俊?/br>
    皇帝聽后哂笑，“就憑你咬定不松口的勁兒，朕就能真砍你的頭?？汕圃谀闶撬?shù)姆萆?，不和你計較，你也別忘了天威凜凜不容侵犯。頌銀的去留不是你三言兩語能定奪的，你回你的內(nèi)務(wù)府去，官不許你辭，閨女也不還給你，就這樣?！?/br>
    他啞口無言，心說這位是運勢好，托生在帝王家。要生在市井里，這就是個潑皮無賴呀！

    商討無果，他垂頭喪氣出了軍機處。過隆宗門聽見有人叫阿瑪，抬頭一看，猴兒頂燈式的容實不見了，沉淀下來，耷拉著眉毛像個苦瓜。他更難過了，“別這么叫啦，我沒福分當你阿瑪。”

    ☆、第76章

    他說不，“您就是我親阿瑪?！?/br>
    述明艱難地抬眼瞧他，背著手慢慢往內(nèi)務(wù)府走，邊走邊說：“你們漢人不管丈人叫阿瑪?！?/br>
    他亦步亦趨地跟著他，“我隨頌銀，他管您叫什么，我就叫您什么。上回過定，您南下治水去了，我還沒給您磕過頭呢！”

    述明啊了聲，“別磕了，我閨女都給不成你了?！?/br>
    父親痛失愛女，其痛苦的程度不亞于他。他垂著兩手說：“您千萬別灰心，自有法子撈她出來的。”

    “還能有什么法子啊?！笔雒鲹u了搖頭，“我剛才見皇上去了，他那么橫……官不讓辭，閨女也不還給我，敢情他是皇上，咱們奈何不了他。做人怎么能這樣呢，一點人情味兒也沒有，過河拆橋不是白眼狼嗎。以前就欺負頌銀吶，逼她干這干那?，F(xiàn)在倒好，壓榨完了納進宮里，連個位分也不給，真當咱們佟家好欺負。”

    容實有點難過，“您還想給她掙位分呢？她有了位分我怎么辦？”

    述明怔了一下，“她這都住在弘德殿了，還能怎么樣？”停下步子在他肩上拍了拍，“算了吧，別等她了，你再瞧瞧別家，我也物色物色，要是有好親，我給你保媒。”

    佟家是自覺有愧，前陣子把聘禮都送回容家了。他那天恰好在，老太太和太太打算收下，他死活不答應(yīng)，老太太就哭：“綠帽子都三丈高了，還做不做人了！”

    他才不在乎這些，他知道她不會和皇帝怎么樣。感情真要是靠不住，他們的計劃她全都知道，只消和皇帝透露一字半句，他們就沒有翻身的機會。這里頭的緣故他現(xiàn)在不能說，只有等事成了，一切回到正軌，她們自然知道頌銀的好處。

    家里能敷衍，佟家這頭呢，他們世世代代謹小慎微地活著，絕想不到要推翻皇帝。閨女進了宮，無可奈何之下唯有退婚。但頌銀阿瑪?shù)呐e動出乎他的預(yù)料，沒想到他會找皇帝辭官要人，這也算是空前絕后的壯舉了。歷來就沒有進了宮的閨女給討回來的先例，佟述明這回是豁出去了，垂死掙扎也比躺著不動強。

    容實瞬間對這位丈人爹充滿了敬畏，不管他的出發(fā)點是真想要回閨女，還是為了讓頌銀晉位。不過探還是得探一下的，“皇上怎么和阿瑪說的？不打算給頌銀晉位嗎？”

    “也不是，說頌銀自己不愿意，得等帝后大婚過后，再給她晉個貴妃的銜兒?！笔雒饕а酪恍?，“貴妃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女人堆里的官兒嘛，我們頌銀要在男人堆里當官！還有我那一大攤子家業(yè)，往后真是后繼無人了?！?/br>
    他說到傷心處簡直要垂淚，辛辛苦苦手把手教出來的孩子，先是金墨后是頌銀，姐兒倆花了他十來年時間，到最后就這結(jié)局。大的死了二的進宮當妃子，他忙得陀螺似的，到底圖什么！

    所以他是不愿意讓頌銀充后宮的，容實心里有了底，就可以放心和他交代了。

    在這里說話只怕隔墻有耳，壓下嗓子道：“阿瑪，今兒夜里我上家看看老太太和太太，您得在，我有話和您說?！?/br>
    述明遲遲哦了聲，“老太太傷心好幾天了，你上家安慰安慰她也好?！?/br>
    當夜下值后帶上了果脯點心，直奔補兒胡同，上老太太院兒里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見了他很不自在，“這會子還勞動你來瞧我，真叫我難堪得緊。我們二妞眼下……嗐，說什么好呢，她也是為了保全家里，你別記恨她。你們倆的情兒我瞧在眼里，知道你們是真心實意，可造化弄人，遇上這么多的事兒，她是走投無路了。你是個好孩子，趁著親事沒往外公布，外頭說不上嘴。趕緊找個好姑娘吧，沒的耽誤了你?！?/br>
    容實勉強笑道：“咱們的事兒叫老太太憂心了，是我的不是。我和頌銀，一句兩句說不清楚，橫豎彼此不相負。她能出宮，我娶她，她出不來，我一輩子等她?！?/br>
    老太太很驚訝，心說這二爺真看不出來，還是個癡情種。不過能入頌銀眼的，必定不會差，只是他的決心未免太大了點兒，容家就他一個兒子了，要是為頌銀守一輩子，那頌銀的業(yè)障就太深了。

    再想勸兩句，他也不像會聽的模樣。老太太只得嘆氣，“家里大人還是要兼顧的，別一門心思栽在里頭，叫大人們難過。”

    容實應(yīng)個是，“老太太歇著吧，我找阿瑪說會子話。”

    這就已經(jīng)跟著頌銀叫人了，聽來真讓人辛酸。老太太點頭說去吧，“回家給你們老太太和太太帶好。”

    他打了一千兒，從上房退了出來。

    述明在花廳備了酒席，半拉翁婿兩個，坐在窗下對酌。

    “這是咱們頭一回坐一桌席吧？大伙兒都忙，碰不上?！笔雒鹘o他斟酒，他忙站起來道謝，他壓了壓手，“坐坐，沒什么好客氣的，都是自己人。說實話，當初你家來給你哥子求親，我就想讓下面丫頭配給你來著。也就是個愿望吧，多點成算，不是非成不可。后來你和二丫頭兩情相悅，歪打正著了，我心里高興，都說容二爺不好依仗，我瞧人準，知道你小事糊涂，大事靠譜。就是上回你們倆在熱河吧，坑了我一回，我也不生氣。閨女大了，總有自己的想法，我硬把她帶進內(nèi)務(wù)府，也得考慮考慮她的處境。我就盼著你們成家，讓我早點兒抱上外孫，這回她跟皇上了，外孫就算有也抱不上了?；拾⒏纾旒业母?，和咱們佟家沒關(guān)系了?！?/br>
    他經(jīng)上回一嚇唬，特別的多愁善感，容實看著他眼淚巴巴的，很不是滋味。不好說什么，只是給他斟酒，“也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不瞞您說，我琢磨了半天，不知道該不該把實情告訴您。我就想問問，您是愿意頌銀出宮，還是愿意她在宮里當貴妃？”

    述明梗著脖子說：“我愛找個不孝敬的女婿？他把我推到法場上，讓我看著別人砍頭，濺我一臉血沫子！能出宮當然得出宮，我們佟家不短她吃喝，家業(yè)都是她的，稀罕一個破貴妃的銜兒？再了得，還不是二老婆，了不起么？”

    有他這幾句，容實也就放心，從頭開始這長那短的告訴他，把述明聽得目瞪口呆。

    “這是真的？”他愣眼看著容實，“大阿哥出宮是這丫頭的主意？”說著拍了額頭一把，“我的姑奶奶，真好大的膽子，什么都不和家里商議，就這么自作主張了？”

    容實說：“阿瑪別怪她，她都是為了幫我。讓江山回歸正統(tǒng)，說得漂亮點兒是秉承先帝遺愿，說白了就是我們這幫子人為自保，不得不使的手段。軍機處的先撂開不說，內(nèi)閣都是先帝的人，或多或少為壓制他出過力，上月他開革了文華殿大學(xué)士，這就是個引子，誰心里不生寒？這會子能躲則躲，躲不過了怎么辦？這件事里要是沒有遺詔和大阿哥，沒處起頭，誰也拿他沒辦法?，F(xiàn)在大阿哥在五爺府上，只要能拿出遺詔，初二大典，初三大宴皇親國戚及各路大臣。到時候?qū)m門洞開，全大欽的口眼都在這里，叫眾人斷，是遵從先帝的遺詔，還是遵從皇太后的懿旨？”

    述明冷靜下來細思量，“照理說，只要有遺詔，皇太后的話就是個屁，半點用也沒有。當初先帝是說過兄終弟及的，不過只是嘴皮子一開一合，沒有詔命，不算數(shù)。那時候是沒兒子，沒辦法，現(xiàn)如今有了兒子，要真能拿出詔書來，不愁不能叫皇上遜位?？捎幸稽c得想好，大阿哥年幼，怎么挑起江山來？滿朝文武和宗室怎么說？是設(shè)顧命大臣，還是封攝政王？”

    容實牽了牽唇，“顧命大臣要設(shè)，攝政王也要設(shè)。橫豎照著現(xiàn)在的勢頭，江山只要不是鬼老六來坐，換了誰都行。我的想頭很簡單，不稀圖當什么大員，只要和頌銀在一起就行。阿瑪要是心疼咱們，就幫幫咱們。頌銀不愛皇上，讓她在宮里不是要了她的命嗎？我知道她的脾氣，不哼不哈的，自己肚子里打仗。到時候真要想不開了，咱們都追悔莫及?！?/br>
    皇帝大婚和次日大宴，內(nèi)務(wù)府都起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宮廷內(nèi)除了侍衛(wèi)的調(diào)度，余下全歸這個衙門管，怎么把分散的人聚集起來，怎么讓皇帝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都得經(jīng)由他來安排。他們這回不是造反，暗地里把門禁上人都換了，是為防萬一，不是用來逼宮的。四位親王加上先帝在時的元老重臣，提出疑義，皇帝為證即位的合理必須面對。且不說旁的，單只私藏遺旨這一宗，就夠他喝一壺的了。

    如果原本還有可能猶豫，得知大阿哥的過繼是出于頌銀之手后，他就已經(jīng)沒有選擇的余地了。

    述明悶了口酒，把酒盞重重擱在了桌上，“我是叫你們這些孩子逼得沒轍了，有句話叫什么來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不干人事兒，把他拱下臺是他活該！既這么，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辦就辦吧！”

    一座紫禁城，基本由四個方面組成，少量的軍機大臣和帝后嬪妃，剩下的就是數(shù)不清的侍衛(wèi)和宮女太監(jiān)。高祖時期最鼎盛的時候，光是太監(jiān)就有一萬之眾，這些人又都由內(nèi)務(wù)府統(tǒng)管，所以后門衙門并非只掌宮廷用度，一定程度上的權(quán)力甚至已經(jīng)超過前朝院部。

    要成大事，需天時地利人和。人和是有了，接下來只需靜待。皇帝呢，大約是爬到那個位置后就覺得后顧無憂了吧，反倒松懈下來了。以前做親王時堆積的愿望或者說是欲/望，一旦有了施展的平臺，開始一樣一樣旁若無人地實現(xiàn)。也因為他的自負，給了別人可乘之機，他登基不過區(qū)區(qū)半年，連年號都沒來得及改，這個時候群起而攻之，他根基尙不穩(wěn)，是最好的機會。

    轉(zhuǎn)眼六月已到，六月是繁盛熱烈的季節(jié)，一切都是蓬勃有希望的。只是熱些，但憑欄賞荷，有湖風(fēng)陣陣，風(fēng)里夾帶涼意，還算舒爽。

    皇帝心情很好，用過午膳之后執(zhí)意帶她上慈寧宮花園。臨溪亭橫跨在一座漢白玉石橋上，北望咸若館，南邊就是頌銀當初偷睡窺得豫親王密謀的太湖山疊石。

    因為出過事，那片疊石一度成為她最忌諱的地方。已經(jīng)很久沒有來過這里了，近在眼前時恍如隔世。

    “要問朕什么時候喜歡上你?！彼σ饕魍弦恢福澳抢锞褪情_始。你以為朕看不見你，賊頭賊腦躲在那片山石之后，其實你一露面朕就看見你了。你在內(nèi)務(wù)府當差，咱們勢必要有牽扯。你不覺得姻緣是天注定的嗎？那時朕代容實和你換了庚帖，冥冥中有指引，朕和你終究會有一段情。哪怕付出只在我這里，你逃不掉就是逃不掉。明天是朕大婚，可朕心里想娶的依舊是你。這程子錯過了不要緊，將來有的是機會抬舉你。”

    他說這些，她臉上毫無表情，只有在視線發(fā)生碰撞的時候，她才敷衍式的沖他微笑。他心里只是覺得難過，自己已經(jīng)盡力在對她好了，她一點都不感念他。

    他上去拉她的手，那雙手纖長白潔，然而指根有繭子，就像太監(jiān)們說的，她是辦事姑娘。他在那繭子上摩挲，然后指尖劃過她的掌心，她抬起眼看他，碧清的一雙妙目，囁嚅著叫了聲主子。

    “明兒皇后進宮了，你就沒有什么想法嗎？”

    她想了想，“我遺憾，不能給主子cao持，一點兒忙也幫不上。”

    她是個勞碌命，閑著反而無所適從。有些人就是這樣，精神緊繃慣了，一旦松懈就開始生病。她留在弘德殿的一個多月時間里，傷風(fēng)過兩回，頭疼過三回，還因為登高崴過一回腳。總在抱恙，總讓他親近不得。雖然夜夜有人相伴，他心里依舊寂寞，這樣的近水樓臺，卻不能奈她何，這算怎么回事呢！

    他嘆了口氣，“二銀，今晚上朕過你那里?！?/br>
    她嚇了一跳，“過奴才那里干什么？”

    他沉著臉看她，“別揣著明白當糊涂，你打算逃避到什么時候？難道還在奢望著能回容實身邊去？”

    頌銀腦子里轉(zhuǎn)得飛快，含笑說：“進了內(nèi)廷，還有出去的機會嗎？皇上放不放我？我是想，明兒就是您的喜日子，皇后進宮來，洞房花燭您得親自去吧？那可是您的正經(jīng)媳婦兒，您不能慢待人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