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_分節(jié)閱讀_74
轉(zhuǎn)頭瞧外面的夜色,天上一輪圓月,張惶可怖地照著人心……終究人在屋檐下,終究不圓滿。 前陣子給容實做了兩身衣裳,一直沒有機會給他,回房包裹起來。想了想,把頸上的同心玉也一并裝進去,有些話她沒法說出口,他見了這信物,應該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她抗爭了這么久,已經(jīng)很累了,雖然和容實情深,到底棋差一招,皇帝不倒臺,他們永遠沒法真正安穩(wěn)。他現(xiàn)在做的一切需要時間,不能一味的催促他。她知道皇帝的心,只要一天得不到,容實一天是他的眼中釘。如果她屈服,他心滿意足后放松警惕,恭王他們的謀劃才能施展得開手腳。 她坐在案前怔怔盯著那塊同心玉,一汪清泉攏在青竹紋間。她輕輕嘆了口氣,兩手合起來,把它蓋住了,蓋住就沒有念想了。 第二天上值后什么都沒做,挎著包袱去了侍衛(wèi)值房。進去找容實,一個佐領上前拱手,“開春后新選拔的八十名侍衛(wèi)要調(diào)理,上營房去了四五天了,小佟大人要有事兒,我給您轉(zhuǎn)達。” 她悵然站著,慢慢搖頭,“沒什么,我給他做了兩身衣裳,休沐老是錯開,也碰不上人,就勞您替我轉(zhuǎn)交給他吧。” 佐領接過手道好,仔細瞧了她兩眼,小心翼翼問:“佟大人還好?” 她說還好,“謝謝您垂詢。我那包兒,您千萬別忘了給他,天轉(zhuǎn)暖了要穿的。” 佐領答應了,見她垂著兩手出了右翼門,身形落寞,再也沒有往日的活泛靈巧了。 ☆、第73章 回內(nèi)務府,直愣愣坐了半天,福格來辦事,和她說話,她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魂不守舍。 “怎么了?”福格覷她神色,“為大伯父憂心?還是和容實吵嘴了?大伯父的事兒暫時過去了,眼下成了那樣,想來不會再追究了。容實近來在忙什么,京里常不見他人影兒。” 她搖搖頭,“我也挺久沒見著他了,想是值上忙得走不開吧!”她叫了聲三哥,“內(nèi)務府里瑣事多,不像奉宸院,皇上不出京,那兒就沒什么cao持的。在這里還習慣?” 福格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笑道:“才開始的時候確實摸不著門道,時間久些慢慢也就習慣了。“ 她嗯了聲,低頭說:“我阿瑪有程子上不了值呢,內(nèi)務府要請三哥多幫襯。畢竟官銜還在,萬一哪里出了紕漏,罪責還在我阿瑪身上?!?/br> 福格大而化之一揮手,“不是還有你呢嗎,有事兒你吩咐,我照辦就是了?!?/br> 她沉默下來,輕輕撫那膝襕,“我只怕待不長了……” 福格蹙了眉,終于意識到要出事了,直起身問:“怎么的?你要上哪兒去?要出閣嗎?出了閣也可以接著管事的,你身上還有員外郎的銜兒呢!” 正說著,小蘇拉領著乾清宮御前太監(jiān)趙磐進來:“傳萬歲爺口諭,著內(nèi)務府記檔,遣御醫(yī)往佟府為大總管佟佳述明看診?!?/br> 她站起來蹲安?!芭刨〖咽希x萬歲爺賞?!?/br> 旁邊的福格呆住了,她沒有自稱臣,而是自稱佟佳氏,這是什么情況?等趙磐走了,他上前來攙她,“你是要急死三哥嗎?萬歲爺準你辭官嫁人了?事先怎么一點兒風聲都不漏?” 她看了他一眼,淚盈于睫,“我不是要嫁容實,我得給皇上充后宮了。三哥你記著,萬萬不能叫姑娘進宮當差,當著當著就壞事了,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不能嫁。” 福格目瞪口呆,“這……容家已經(jīng)過定了,這么做……” 如果一些約定俗成的東西能對皇帝起管束的作用,她也不會被逼到犄角旮旯了。她無可奈何道:“容實這會子在營房,還不知道我這里的事兒。你要是見了他,好歹替我勸勸她,天涯何處無芳草,請他另擇良配吧!” 福格要應她,剛張嘴門上又來了人,打千兒說:“萬歲爺傳小總管乾清宮問話。” 她緩緩長舒一口氣,轉(zhuǎn)頭對福格笑了笑,“我去了,三哥別忘了我的囑托?!?/br> 福格茫然追出去,還沒從震驚里回過神來,她已經(jīng)走遠了。 天欲暮,踏上廊廡的時候,身后趕上來一溜小太監(jiān),提著燈籠一個一個往上掛。那橘紅的光照亮了檐下那一片開闊地,她看見殿門前站著個人,負著兩手,眉目森然。 她硬著頭皮走到他跟前,蹲身請了個雙安。他沒有說話,轉(zhuǎn)身往殿里去了。 她只得跟進去,他在東暖閣設了便餐,雕龍的炕桌擱在南炕上,什么都是雙份的。指了指對面,“坐?!?/br> 她站在腳踏前說不敢,“奴才微末,不敢逾越和主子同坐。主子只管吩咐,奴才站著聽令就是了?!?/br> 他寒聲道:“朕讓你坐你就坐,非要惹朕發(fā)火才聽話嗎?” 她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僵硬地在他對面坐下。燭臺上的燈火在琉璃罩子后跳動,她頓了頓,執(zhí)起酒壺給他斟滿,然后擱下,緩和著聲氣道:“我來前也想過,既然到了這份上,我再回避,未免畏首畏尾。我有兩句話和主子說,不知主子愿不愿意聽?” 他端起酒盞抿了一口,“朕可以選擇不聽嗎?”見她噎了下,垂眼道,“說吧,有什么就敞開了說,傷口捂在褥子里,早晚要化膿的?!?/br> 她低頭看面前的酒盞,清酒的表面倒映出她的臉,她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說:“您多番相逼,無非是想讓我進后宮?!?/br> 他也不諱言,頷首道是,“朕想要什么,從來用不著藏著掖著?!?/br> “奴才可以進宮,但要和主子約法三章?!彼鹨浑p瀲滟的眼眸,直直望進他心底,“奴才只居后宮,不上封號?!?/br> 他有些意外,“你打算沒名沒分跟著朕?這也算你對朕的反抗?” 她沒有應承,只道:“奴才一顆心,只能裝一個人,主子要是想御幸,奴才絕沒有二話,幸后與君長辭,永不復見?!?/br> 他眼里陰霾叢生,冷笑道:“果真是內(nèi)務府出來的油子,簡直滴水不漏。朕問你,既然如此,你進沒進朕的后宮,有什么差別?朕要幸你,你就給朕尋死覓活,可要是不幸,你怎么給朕生兒子?” 她騰地紅了臉,明明很受屈辱,卻依舊平靜得一汪死水似的,“我不知道主子對我有幾分真心,如果只貪圖這個皮囊,拿去就是了??扇绻斦嬖诤跷?,就該聽聽我的想法。愛一個人不是得到就夠的,要走進人心里,別人才能死心塌地跟著您。您對我究竟是出于好奇,還是真心想和我長相廝守?我有時候也常想,我哪里好呢,能叫主子上心。也許主子只是不甘心,瞧容實撿了漏,把您給比下去了。” 他拉著臉說:“天底下那么多女人,你當我閑得發(fā)慌了?要不是喜歡,為什么會不甘心?求之不得,輾轉(zhuǎn)反側(cè),古人也是這么說的。朕想讓自己愛的人永遠陪著朕,有錯么?你原本就是朕旗下人,這些年朕一直忙于政務,從來沒把旗奴放在眼里,其實咱們只是缺個機緣,要是早早遇上,也許就沒有今天這些不愉快了?!彼麅墒痔撎摂n著,放在炕桌上,澀然看了她一眼,“如果咱們從頭開始,你還能接受我嗎?” 他的愛太沉重,幾乎要令她窒息,她明知道答案的,卻沒法不敷衍他,惹急了他破罐子破摔,到時候怎么轉(zhuǎn)圜?她遲疑了下,“主子能學會愛一個人嗎?不需要卑躬屈膝,只要尋常相處,沒有算計,也沒有以權壓人。倘或能做到,說不定咱們能從新開始……” 他眼里燃起了希望,急匆匆說好。伸手來牽她,剛觸到她的手,怕她不高興,慌忙又放開了,“你不騙朕,愿意給朕機會?” 她點點頭,“我人在這里,萬歲爺觸手可及?!?/br> 他有些迫切地問:“要多久,你才能愛上朕?” 她為難地看他,“這種事兒可不好說,要瞧緣分。主子要能說到做到,我也不是鐵石心腸?!?/br> 幾乎很快達成了一致,他自己心里知道,其實他羨慕容實,羨慕他們之間平和的相處,也羨慕頌銀面對他是眼里泛起的溫柔的波光。如果哪天她也能這么對他多好,人爬到一定的高度后,寂寞空前壯大。他需要一個人分享他的成就,不是什么孛兒只斤氏,也不是什么貴妃貴嬪,只有她。她見識廣,官場上歷練過的人,視角比深養(yǎng)閨中的女人遠大廣闊。他說的話她能明白,不會像那些后妃們常掛在嘴上的,一味的“萬歲爺說得是”。他不缺人奉承,好話聽多了膩味,需要一個能與之暢談甚至點撥的人。 “既然你同朕約法三章,那朕是不是也可以提個要求?”他覷著她的臉道,“你和容實不能再有往來,成不成?我知道紫禁城里的太監(jiān)宮女都要讓你三分臉,你想背著朕見他不是難事。” 見了又能怎么樣?她如今只有祈盼他們的計劃能成功,假使大阿哥能奪回皇位,她不受他任何冊封,將來也許還有和容實團圓的一天。反之呢,即便是個最低等的答應,再想回到正軌上也不可能了。到最后大概會像先帝的那些嬪妃一樣,分派到寡婦院里,從此秋雨梧桐了此殘生。 她說好,“我不同他往來,但是主子也得答應我不動他分毫,只有他平平安安的,我才能慢慢把心收回來。否則我牽掛他一輩子,少不得辜負主子盛情了?!?/br> 說實話他有點生氣,她到底處處向著容實,根本沒有要和他過日子的意思??赊D(zhuǎn)念想想,就如她說的,人都已經(jīng)在他身邊了,只要耐得下性子來,她就算是塊頑石,也終有水滴石穿的一天。 他一再忍讓,心平氣和說成,“只要你眼里有朕,朕答應不動容實。再過程子,等大婚完了,把他調(diào)離京城也就是了。”似乎相談甚歡,他沖她舉杯,“咱們干了?” 她雙手托著金杯和他碰了碰,“主子一言九鼎,奴才先謝過了。” 這也算是個甜頭,她渾身長刺,弄不好就扎人。順著捋,那身刺都放下了,他就敢去抱緊她了。 他按耐不住喜悅,幾回了,在內(nèi)務府值房里碰面都是劍拔弩張,尤其上回,那件事簡直讓他產(chǎn)生陰影。他以為自己不成了,緊要關頭這么丟分子。后來試過,總算還行,他才放心。其實她來了,他就有些躍躍欲試,起碼把那回的遺憾找補回來??墒撬醒栽谙攘?,侍寢一次永不復見,他要的不光是她的身子,更要緊的是她的思想和靈魂。宮里女人多得是,哪個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他不缺女人,所以把她圈在身邊,不到忍無可忍的地步,可以不去動她。 他心里居然有了說不清的激動,幾乎和初登大寶時不相上下。燈下看她,道不盡的好,總覺得這眉眼、這神態(tài)、這舉手投足都是他夢寐以求的。他感覺安然了,奇怪只要她在,他就真的別無所求了。也許他表達愛意的方法和別人不一樣,但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不比容實少。 他托著腮看她,不好意思多瞧,瞥一眼趕緊調(diào)開視線。她牽袖給他布點心,他趁機再看一眼,滿心歡喜。 頌銀只做不察,心里卻哀嘆,他和容實都有孩子氣,不同之處在于容二爺頑劣,他蠻橫罷了。 “朕的寢宮在這里,你就留在這里,不必另派地方了。每宮都有主位,你沒有位分,去了不倫不類,倒不如在朕身邊?!彼吒吲d興給她想轍,“不要住圍房,那里是御前女官的榻榻,就住弘德殿吧,后室清靜,沒人會去打攪你。你只要在朕散朝的時候上東暖閣等著朕,讓朕立刻見得到你就好?!?/br> 她欠身應嗻,又問:“內(nèi)務府怎么處置呢?我不在,我阿瑪又上不得值……” 提起述明倒讓他很是心虛和尷尬,要了閨女卻這樣羞辱爹……他斟酌了下,“內(nèi)務府畢竟是你佟家世襲,這會子易主對不住你。這么著,讓陸潤暫且代理,等你阿瑪好些了,再交還給他打理。” 她抿唇不語,橫豎如今都得聽人的命令,他說住哪兒就住哪兒,他想見她就見她,想讓阿瑪繼續(xù)上值就繼續(xù)上值……頌銀一直覺得愧對老太太和父母,因為自己力求圓滿,害得全家惶惶不可終日。現(xiàn)在她不敢說想通了,至少已經(jīng)退讓,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周全佟容兩家,總算安心了。就像她彼時對容太太說過的那樣,即便不能和容實在一起,也會想盡辦法幫襯他。他們這回起事并非萬無一失,雖說宮中兩黃旗侍衛(wèi)只占據(jù)兩成不到,但皇城外沿的羽林衛(wèi)都是皇帝的親軍,要制約那股勢力,就得動用王爺們壓箱底的人。如果能兵不血刃當然最好,萬一不成事,保容實性命總是可以的。 月色尚好,她這里滿心凄涼,城外卻有一騎絕塵而來。城門緊閉,門券太深,兩盞巨大的白紗燈籠搖晃著,照亮帽沿下一雙寒霧籠罩的眼。他策馬到城前,帶班佐領壓刀上前,門神一樣挺腰站著,抬手一舉,“夜闖門禁者,斬!” 他抬起官帽,將腰牌扔了過去,向上拱手:“領侍衛(wèi)內(nèi)大臣容實,奉命回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