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_分節(jié)閱讀_37
郭貴人愁眉苦臉說:“我不會啊,我額涅就沒教我這個。以我的手藝,勉強能做個沙包……要不你問問皇上玩不玩砍包兒1?” 頌銀無話可說,皇帝能和人玩兒這個?這不是說笑呢嗎!她咬著嘴唇思量,“我讓人給您送兩套話本子吧,《孫悟空戲唐僧》、《武大郎情定西門慶》,都挺好的?!?/br> 郭貴人目瞪口呆,“武大郎和西門慶好上了,那潘金蓮呢?” “基本就沒她什么事兒了?!表炪y揮了揮手,十分爽快地說。 “你平時就看這個?”郭貴人忽然覺得這么文雅謙和的女官,怎么有點顛覆在她心里的形象? 頌銀忽然意識到了,頓感尷尬,含糊笑道:“就是瞎看,外面正經(jīng)話本子我都看完了,只能找些偏門的來看。其實挺好的,感情真摯得很吶,回頭我打發(fā)人給您捎進來,您悄悄的看?!?/br> 郭貴人立刻說好,“先看著,要是好再接著運。” 她應(yīng)個嗻,高高興興道別,從景祺閣退了出來。 往北不消幾步就是東北五所,雖相距不遠,但這里蕭條冷落,和郭貴人那里根本沒法比。這里原作為皇子乳母養(yǎng)老的處所,后來不知怎么演變,改成了冷宮。院子長期沒人照看,磚縫都生了草,三間面南的屋子沒有房檐和天棚,太陽光直撅撅照進屋子里,熱得烙餅一樣。禧貴人擇陰涼,躺在北邊靠墻的窩鋪上,看守的太監(jiān)引頌銀進去,勸她不要靠近,說:“就是這兩天的事兒了,原本奴才得上內(nèi)務(wù)府回稟的,既然小總管來了就瞧一瞧吧,要準備什么,到時候一卷落葬就完了?!?/br> 頌銀看見她的眼角緩緩落下一道淚,也許這刻是清醒著的。她忽然很怨怪這個太監(jiān),人還沒死就說這種話,叫她聽了心里什么滋味? 她狠狠斥他,“滾出去!” 那太監(jiān)嚇了一跳,忙打千兒退到門外去了。頌銀環(huán)顧這屋子,真正的家徒四壁。床尾放一只恭桶,東墻根并排碼著兩張條凳,上面擱一雙筷子半碗稀飯,還有一個又黑又硬的窩窩。 她心里實不忍,上前探看她,輕輕叫她一聲。她轉(zhuǎn)頭看她,如花的面容已經(jīng)枯槁了,可是一雙眼睛卻那么明亮,翕動了下嘴唇說:“小佟總管,您來了?” 阿哥夭折后她的神智一直不清,連人都不認識。今天忽然這樣清明,看來是回光返照,時候確實要到了。 頌銀噯了一聲,努力對她微笑,“我一直忙,沒得空來瞧您,您今天想吃點什么,我著人去做。” 她僵硬地搖頭,抬手壓了壓嗓子,“這里堵住了,咽不下去東西了。您能來瞧我,我真高興?!?/br> 頌銀忙道:“我叫人傳太醫(yī),咱們先瞧病,再敘話?!?/br> 她還是搖頭,“閻王要你三更死,哪能等你到五更。我不懼死,死了就能見著我那哥兒了……小佟總管,我想托付您一件事?!?/br> 這種時候沒有不答應(yīng)的道理,她說好,“您只管吩咐,我能做到的絕不推諉?!?/br> 她嗯了聲,緩慢地閉上眼睛,又吃力地睜開,喘了兩口氣道:“等我死了,別把我埋在亂葬崗里。我有娘家,送我回正紅旗??上沂莻€罪人,連累了家里,不知道他們還愿不愿意認我。要是沒人肯收尸,請小總管費心,給我一口棺材,別埋得太深,我們老家有這個說法,太深了不好轉(zhuǎn)世。我這輩子苦,投身在這帝王家,下輩子但愿能生在小家子,種種地,放放羊,再也不稀罕這滔天富貴了。” 頌銀站在那里淚如雨下,她和阿瑪?shù)降鬃隽耸裁?,把人害成這樣。雖說當初就算沒有他們插手,馮壽山也不會放過她,可最后他們還是參與了,往那帖催生藥里加了莪術(shù),害死了阿哥,逼瘋了禧貴人。 她自責得幾乎要崩潰,不敢向她坦白懺悔,因為牽扯太多,她沒有權(quán)力讓一家老小冒這個風險。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辭世之后按照她的托付好好安葬她。有時候人活著,有太多無能為力的事,對于皇權(quán)來說她們這類人算得了什么?無用之時淪為棄子,身后事都難以周全。 她應(yīng)下了,請她好好休息,退出來吩咐看守太監(jiān)給她加餐,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只是這地方她不敢再逗留了,匆匆走出腰子門?;仡^看,四周圍盡是氣象萬千的宮闕,唯有這個單獨的小院像美人頭上的一塊癩痢,格格不入,令人沮喪。 她逃也似的回到內(nèi)務(wù)府,看見阿瑪也沒說話,悶悶不樂進了自己的值房。述明知道她九成是遇上事兒,心里不痛快了。往東六宮走,哪有什么好消息呢,樁樁件件都讓人高興不起來,不管是讓玉、郭貴人、還是禧貴人。 這天她留在宮里上夜,阿瑪已經(jīng)下值了,天擦黑的時候敬事房打發(fā)人來回話,今晚侍寢的是佟常在。頌銀忽聞消息汗毛倒豎,坐在那里回不過神來,一個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問題瞬間塞滿了她的腦子——侍寢了,會不會有孕?如果有了身孕,豫親王會怎么樣?到那時候會暗下殺手?還是堂而皇之要求讓玉墮胎? 她站起來,取了帽子戴上,抬手命人引路,她得送讓玉進皇上寢殿。 還是養(yǎng)心殿燕禧堂,穿堂后邊一片燈火通明,她在西配殿里等著馱妃太監(jiān)送人來。兩個嬤嬤在那里準備褥子,赤紅的錦被蓋在熏籠上,她在邊上看著,腦子里茫茫然。一個嬤兒回頭問她,“今兒這位小主是您府上的吧?” 她點了點頭,“是我三meimei?!?/br> 另一個嬤兒一笑,“您是替您meimei緊張呢?瞧您臉都白了?!?/br> 可不是嗎,皇帝不急,急死太監(jiān)。讓玉來的時候沒事人一樣,看見她在,倒紅了臉,輕聲問:“今兒值夜?” 她沒應(yīng)她,也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么,該囑托的都囑托完了,接下來就看命吧!她上去給她捋了捋頭發(fā),“今天是你的喜日子,高興點兒,好好伺候萬歲爺,我在這里等你?!?/br> 兩個嬤兒張開熏好的被子裹住她,太監(jiān)一頭一尾扛起來,把人送進后殿了。 陸潤從穿堂里過來,看見她在略頓了下。頌銀腦子里亂,勉強和他說了兩句話,然后就開始一心擔憂“留不留”的問題。這又是兩難,要是不留,說明讓玉不得圣眷,抬籍前路漫漫;要是留,只怕豫親王不能放過,御前和敬事房里未必沒有他的耳報神,知道讓玉侍寢,回頭一碗藥悄悄送過去,一了百了了。然而不懷龍種怎么立功?最后晉了位分也是白搭,算盤照舊打空。 她在殿里呆做坐著,坐了半天轉(zhuǎn)頭看陸潤,“這兩天萬歲爺圣躬康???” 陸潤道是,“都好?!?/br> “哦?!彼现L音,心不在焉。 陸潤仔細打量她,“佟大人怎么了?瞧著心事重重的,為小主兒擔心嗎?”他笑了笑,“您放心,沒事兒。世人都這么過來的,萬歲爺會溫存著點兒的?!?/br> 她不由抬頭看他,溫不溫存他怎么知道?想起他和皇帝有那一層,她就覺得很別扭。氣氛似乎有點僵,得找些話來說說,“我今兒上東六宮走了一圈,去了景祺閣,又去了東北三所。郭貴人挺好的,禧貴人好像快不行了,看守的太監(jiān)說就是這兩天的事兒。我在琢磨要不要回稟主子,畢竟人雖進了冷宮,貴人的封號還在。萬一歿了,發(fā)喪什么的都得有一套規(guī)矩,到時候怎么料理?” 他坐在那里,淡聲道:“禧貴人的境況萬歲爺都知道,她犯的錯沒法寬恕,最后必定是進不了妃園的。之前皇上有過示下,戴罪之身,隨意處置就是了,屆時不必回稟?!?/br> 頌銀嘴上說明白,心里卻感覺悲涼。這就是帝王家的感情!禧貴人當初得過一陣子寵,萬歲爺和她吟詩作畫,待她要比待別人親厚得多,沒想到最后是這么個結(jié)局。因為用了催生藥,生下了死胎,以前的種種也都灰飛煙滅了。當真一點舊情也不念,連妃嬪的陵寢也不讓她進,實在令人心寒。更使頌銀無措的是讓玉已經(jīng)進了宮,不知皇帝怎么處置她。帝王之愛是建立在同盟上的,能有幾分真心?讓玉恐怕是不能幸福了。 但眼下既然有了數(shù),那么禧貴人想回正紅旗的愿望尚且能實現(xiàn)。等明天先差人和她家里通個氣,看他們愿不愿意管。要是不愿意,她這里就全權(quán)經(jīng)辦,找個地方停靈,到時候發(fā)引祭奠一起辦了就是了。 正安排,聽見外面腳步聲傳來,這趟侍寢算是結(jié)束了。 她忙起來看,太監(jiān)把人放下,又呵腰退了出去。讓玉裹著被子聽令,蔡和進來,揚聲高呼一聲“留”,然后掃袖,笑容滿面地打了個千兒,“給小主兒道喜了?!?/br> 讓玉紅著臉頷首,她身邊的宮女給她換了衣裳,把事先準備好的賞錢放下去。頌銀不放心,怔怔盯著她看,悄聲問她:“怎么樣?還成?” 讓玉眉間隱約有愁緒,俯在她耳邊說:“原來我只是喜歡和他說話。兩個不熟悉的人到一塊兒就做那種事,像牲口一樣,真叫人惡心?!?/br> 頌銀驚訝地望著她,她做了個泫然欲泣的表情。那邊的錢都放完了,宮女挑著燈籠在前面引道,她駕著太監(jiān)的手臂,慢吞吞回永和宮去了。 事情一件一件的發(fā)生,想避讓是不能的,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所以就這樣吧! 述明聽說了半天沒言聲,隔了很久才道:“誰讓她充好漢來著?我出這個主意沒讓她附和,她蹦出來了。這會子好了,自己選的路,哭著也得走完它?!?/br> 頌銀也是一腦門子官司,既然讓玉這里塵埃落定了,就得cao心自己的事了。那邊要上布庫場,她打算照著阿瑪?shù)囊馑紒硪怀?,又忌諱中秋過后水涼,不敢真跳進河里。還是換個方兒,就說好好的突然暈了,把容實絆住就行。 沒想到禧貴人的事很快也出了,雖不突然,人當真沒了,也感到十分遺憾。恰好事發(fā)在布庫前一天,她還有時間經(jīng)辦。把人從東北三所運出去,宮里不得允許是不能停靈的,且不準燒紙祭奠。禧貴人娘家呢,因為閨女生前關(guān)在冷宮,死后又被攆出來,辱沒了祖宗,早就在感情上作了了斷,至死都沒有打算再見一面。內(nèi)務(wù)府推脫不得,在廣濟寺租了個地方,把靈柩停在那里,好受些香火。 頌銀是個勞碌命,忙前忙后,一時也不能停歇。安排了和尚念倒頭經(jīng),把出殯相關(guān)的一切都張羅好了,邁出門檻時不知怎么一陣頭暈,腳下一崴撞在了廊柱的蓮花底盤上。暈前還慶幸呢,這下解了燃眉之急了,不必裝,絕對逼真自然。 ☆、第39章 她倒下了,嚇壞了一眾太監(jiān)宮女。小總管撞破了額頭,流了滿地的血,宮女們失聲尖叫,喊佟大人。述明來時也驚得不輕,忙把人抱到禪房里,一面看她臉色,一面懊惱,要裝也犯不著這樣,看看磕得命都快沒了! 把人安置下來,因不在宮里傳不了太醫(yī),只能叫胡同里的土郎中。郎中手忙腳亂替她處理傷口,清洗完了污血就看見個半寸來長的口子,彎彎的月牙一樣。述明很著急,一疊聲喊著,“二啊,你要不要緊???你瞧瞧阿瑪,還認不認得我?” 頌銀有氣無力睜開眼,“沒事兒,我認識您。” 她阿瑪長出一口氣,讓郎中千萬仔細,年輕輕的姑娘家,要是留疤成了包大人,那可就糟了。等頌銀的傷口包扎妥當了,正好趁著機會做做文章。 “趕緊的,別耽擱了,送人回錢糧胡同?!笔雒鞯酵忸^招呼長隨,“弄輛車,拿迎枕給她墊著。叫個人先回家報信兒,別嚇著老太太,只說是磕了一下,不要緊的?!毕胂氩粚?,不能把最重要的人給忘了,轉(zhuǎn)頭吩咐蘇拉,“回宮去,找容統(tǒng)領(lǐng),就說小總管不成了,撞破了腦袋,人都不認得了,讓他上家見一面?!?/br> 蘇拉接了令兒,一陣風似的跑回宮報信了。述明瞧著閨女,見她面白如紙也有些憂心,彎腰說:“我回萬歲爺一聲兒,你在家好好將養(yǎng)幾天。這程子太勞累了,阿瑪知道你身子擔不住。差事一生一世干不完的,不著急,慢慢來。這會兒在風口浪尖上,避一避也好,后頭的事兒別管了,有我呢!” 頌銀頭暈得厲害,嗯了聲,便抿唇不再說話了。 正紅旗在城東,鑲黃旗在城西,回來得走好一段路。車輦晃蕩,紗布下的傷口也跟著牽痛,那里像長了顆心,突突地,疼得直蹦達。 怎么就撞了呢,也真莫名其妙。就那么一陣的暈眩,再清醒,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撂在那里了。她仰在車內(nèi),自己也琢磨,說不定是報應(yīng),禧貴人死了,鬧清了原委,于是怪罪她,有意的捉弄她。她抬手摸摸,腦袋給結(jié)結(jié)實實包住了,痛卻抓撓不著。她閉上眼睛嘆了口氣,也好,自己動不了了,好些事無能為力,也就不用再煩心了。 到家后府里炸了鍋,大太太快被她嚇死了,提心吊膽把她迎進了屋子,半步不敢離開。老太太也來瞧她,顫巍巍問:“二妞,這會子怎么樣了?還疼嗎?” 她強打了精神說不疼了,“請老太太別擔心?!?/br> 怎么能不疼,據(jù)說流了很多血,把地上青磚都染紅了。老太太知道她懂事,不想讓家里人記掛,有意說不疼。這是佟家日后的頂梁柱,有了閃失怎么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