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胡吹海侃，兩下里沉默著，實在尷尬。彼此相視一笑，很快調(diào)轉(zhuǎn)開了視線。補兒胡同漸漸近了，以前看著毫無特色的地方，今天簡直充滿了詩情與美麗，一塊磚、一個門墩兒，都顯得生動可愛。只是路太短，腳下搓著，想再慢點兒，還是到了門前。不得不分開了，他看著她上臺階，叫了她一聲，“明兒我接你上值。”

    她抿唇笑了笑，“卯正要入宮，你得多早起身呀。不必了，往來走動總能見著的。我不請你進去了，趕緊回家去吧，晚飯都沒吃上呢。”

    他負手站在階下，微微瞇著眼，“你進去吧，我看著?！?/br>
    他沉靜下來，不再滿嘴跑駱駝時，有種她從未發(fā)現(xiàn)的內(nèi)斂和軒昂。她遲疑了下，一瞬生出種錯覺，似乎不太認得他了。門內(nèi)的嬤嬤已經(jīng)迎出來了，給容實請了安，接姑娘入內(nèi)。

    她跨過門檻，心里還記掛，回頭看了眼，他站在一片光影里，一如初見時候的樣子，公子世無雙。

    ☆、第30章

    心里有個小小秘密，對誰都不說起。頌銀隱約覺得自己大概真的喜歡上容實了，開頭也許是被他的美色所迷惑，畢竟男人越長越老越難看，挑個底子好一點兒的，將來就算到了中年，皮膚無光，身材走樣，至少臉在那里，錯不到哪兒去的。其次就是他的性格，樂觀、溫和、正直，又帶點小聰明，這種人居家過日子真是不錯的人選。

    他們之間如果想發(fā)展，家里基本沒有什么阻礙，她阿奶和額涅都喜歡他。他們那邊呢，老太太和太太也待見她，絕不是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的假客氣。兩家家世相當，雖說親是半吊子親，卻比平常街坊關(guān)系要近得多，真要相處，也是順理成章?？上麄冎g有一時半刻化解不了的疙瘩，不能說各為其主吧，反正大致就是這么個意思。容實對皇上忠心耿耿，他父親當初曾是上書房總師傅，皇上奉為授業(yè)恩師，單憑這點就不可能向豫親王低頭。自己家呢，身在鑲黃旗，想對皇帝盡忠，無奈有個旗主壓著，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他們倆要是成了一對，到時候斗爭太激烈了，她會憂懼，不說豫親王能不能拉攏容實，萬一皇上也對他起了疑心，那可就坑死他了。

    所以自己可以偷偷的喜歡他，但大勢上來說還是不要連累他的好。如果兩口子一個掌管著宮禁警蹕，一個支配著皇家的財產(chǎn)，這兩個人一結(jié)合，整個紫禁城就成他們家的了，不說皇帝答不答應，大臣們也會看不過眼。

    她自己想得很周全，但容實好像并不擔心，他的意愿毫不掩飾，上竄下跳地表示“meimei，你和我處吧”、“meimei，你跟我吧”，那么直接，讓她很覺難為情。拒絕了多次，如果他再說起，她大概已經(jīng)不好意思回絕了?？墒窃趺崔k呢，佟家的職務是世襲的，她要是放棄，那整個家族都得炸鍋，她阿瑪不可能再培養(yǎng)出一個接班人來了。至于容實那頭，放棄也不現(xiàn)實。他是皇帝最信任的人，眼下豫親王羽翼豐滿虎視眈眈，要是隨意換人手，無異于在龍榻上架了把鍘刀，隨時會面臨被逼宮的危險。

    誰也撂不開手，目前都只能按兵不動。頌銀是很看得開的，人這一輩子會遇到不同的風景，喜歡了，停下看一程，不一定非要收為己有。繼續(xù)上路，不一定能遇上一樣好的，但可以有更適合的。多年后想起來，說這個人我曾經(jīng)愛慕過，他現(xiàn)在過得不錯，我也很好，這樣也很圓滿。

    不過設想得再熨貼，很多時候未必按照你的思路發(fā)展。她現(xiàn)在老愛走神，自己不覺得，邊上人看得真真兒的。

    讓玉這陣子和她擠在一間屋子睡，也不知道她在怕什么，總說半夜里聽見老鼠啃房梁，賴在她這兒要和她做伴。好在炕挺大，鋪著簟子地方寬綽，兩個人穿著縐紗明衣，身上覆著薄毯，讓玉側(cè)身支著腦袋不住嘟囔：“……嘴里說不逼我，其實都議準了，這還問我干什么呀，把我推出去不就得了……”

    她在說自己的婚事，頌銀只聽了個開頭，后面心不在焉地。讓玉已經(jīng)叫她好幾回了，她就像個泥塑木雕，完全沒有反應。最后急于傾訴的人惱了，坐起來在她胳膊上狠狠拍了一下，“你就是這么當jiejie的，和你說了這么多，你盡跟我打馬虎眼了。”

    屋里滅了燈，因月色大好，透過菱花窗照進來，讓玉的臉藍哇哇的。頌銀嚇一跳，撫著胳膊說：“干什么呀，大半夜的！別發(fā)火，有話好好說，快躺下。”

    讓玉不情不愿地跌回了枕頭上，活像她欠了她錢似的，口氣生硬地詰問：“你說，我怎么辦？”

    頌銀只聽了個大概，就是胡同口尚家的那門親事，上回她額涅也說起過。她想了想道：“有什么怎么辦，你不是嫌人家長得像馬蜂嗎，不愿意就和老太太說，說你瞧不上他，打算再等兩年?！?/br>
    讓玉嘀嘀咕咕抱怨：“你當我是你？我的話老太太能聽才稀奇了呢！那天還說，街里街坊的，天天打人家門前過。得罪了人家，回頭看見佟家人就往外潑水，面上不好看。”

    難道只因為這個就要賠上閨女？其實老太太是中意尚家大爺?shù)?，看讓玉不聽話，才有意這么說。頌銀對尚家不熟，雖同朝為官，她在宮里，尚家外放，基本沒有交集，也不知道人家品性好壞。但她覺得自己的婚事就該自己拿主意，日子是自己過，不是別人替你過，要是不稱心，別扭了就是一輩子。

    “橫豎沒定下，我明兒想辦法給你打聽打聽?！彼龘狭藫项^皮，“不過看人吶，不能光看外表，得看心地……”

    “那你和容實呢？不是瞧上他長得好？”

    讓玉冷不丁這么一句，把頌銀撅回姥姥家去了。她噎了半天，沒法回她。好一會兒才試探著問她，“你都看出來了？”

    讓玉嗤了聲，“我又沒瞎！瞧你那傻乎乎的樣兒，不是和人對上眼了是什么？”

    她驚恐地捧住了臉，“老太太也瞧出來了？額涅呢？”

    讓玉咳說：“你是覺得她們比我傻嗎？老太太那么精明的人兒，你臉上都快寫上‘我想嫁人’啦，她們能不知道？”

    怎么會這樣呢，她摸了摸自己的五官，全在原位上?？磥硎亲约撼敛蛔饬?，這樣不好，她得小心點了。于是擰過身去，含含糊糊道：“你別想套我的話，我是不會上當?shù)?。?/br>
    讓玉嘿嘿一笑，“剛才還不是露餡兒了?！?/br>
    她撩起毯子蓋住了頭，“我睡迷了，說夢話呢。”再也不理她了，自顧自睡著了。

    第二天寅正就要起來，卯時宮門開，她要進內(nèi)務府點卯。一個大衙門，每天的事項多而雜，都要一早安排好。各宮要發(fā)月例了，有湖廣進宮的紈扇，該給小主兒們送去了，零零碎碎的，都是事兒。

    前兩天廣儲司盤庫，值房里一大幫子筆帖式在合賬，算盤珠子撥得噼啪亂響。她往里看了眼，她阿瑪連頭都沒抬一下，這種事基本一個人開了頭就要做到收尾，別人插不上手。她退出去，把日程上的事都分派妥當，等閑下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到頭頂上了。

    好個艷陽天啊，昨兒陰雨綿綿，今兒熱得喘氣都費勁。她剛坐下，蘇拉從外面跑進來，說關(guān)防衙門送冰來了。

    頌銀忙迎出去，掌關(guān)防處也是內(nèi)務府旗下一支，比方宮殿維修、油飾裱糊、灑掃庭院、以及夏天用冰、秋后用水、冬天燒缸，都是他們的份內(nèi)。宮里人多，進了三伏用冰厲害，關(guān)防處的太監(jiān)要每天多次往返于冰窖和后宮及宮內(nèi)衙門之間。一到夏至后，看見涼帽上糊棉布的太監(jiān)，大伙兒就高興。這些人在這個時令是最受歡迎的，熱得不行了，吃個冰鎮(zhèn)的西瓜或酸梅湯，對于他們這些一年四季必須穿戴整齊的人來說，是再舒坦也沒有的享受了。

    冰塊放進大木箱子里，箱子的隔層用錫做成，基本可以維持一天不化。頌銀敲了一塊放進杯里，臨時想起來，問：“侍衛(wèi)處的送去沒有？”

    太監(jiān)說要等下一批，“眼下還有兩車，留給蒙古官學和御書處的?！?/br>
    她說不成，“先給侍衛(wèi)處。那些侍衛(wèi)頂著大日頭在外站班，沒冰怎么成？勻一車先給他們，回頭再往御書處調(diào)撥?！?/br>
    她是頭兒，說先給誰就先給誰，底下太監(jiān)諾諾答應了，即刻就去辦了。

    她進值房，給她阿瑪送了水，述明兩眼盯著賬冊，端起來悶一口，一塊冰進了他嘴里，他咯嘣咯嘣就嚼了。然后烏眉灶眼地長嘆一口氣，“不好，要出岔子?！?/br>
    頌銀心里一緊，“怎么了？”

    述明指了指賬冊子，“昨兒盤了一宿，東西短了?！?/br>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廣儲司合不上賬是大事，皇帝連修燈的支出都要計較，那里是真金白銀，少了半點還得了？

    她有點慌，“短什么了？”

    “黃金四百零八兩，白銀一千二百兩。還有祖母綠、貓眼兒，碧璽……怎么差了這么老些呢！”述明在地心轉(zhuǎn)圈，絮絮嘀咕著，“十來個人，查了七八回了，愣是找不出來，到底是怎么回事呀?！?/br>
    “敬事房的檔查了沒有？缺了這么多，八成是放賞沒錄入。那六庫是皇上的庫，進出都要搜身的，請鑰匙也不是一個人能打開，誰敢往外順東西？”她轉(zhuǎn)身叫人，“請敬事房蔡管事的來，有要事問他?！?/br>
    蘇拉忙領命傳人去了，述明急得臉色發(fā)白，“真要是漏了檔，恐怕不好查。別瞧明面上都客客氣氣的，背后不知怎么個編排法兒呢！做人總有疏漏的時候，一個不留神招人恨了，逢著坎兒，都來踩你一腳。”

    其實漏檔這種事幾乎是不可能發(fā)生的，每回萬歲爺有賞，內(nèi)務府的人就抱著賬簿跟在后頭，別說是值錢的東西了，就是個針頭線腦也要一絲不茍地記上?，F(xiàn)在少東西了，一口氣短了那么多，眼看上奏的日子就在跟前，皇上那里怎么交代？

    頌銀急出一身汗來，這不是小數(shù)目，就算錢財能私掏腰包填上，那些玉器寶石哪里弄一模一樣的來？

    如今沒辦法，只有重新核算。她坐到案前，把所有的賬冊子合攏，從頭開始一兩一兩相加。述明還在邊上惆悵，“沒用，算了八百回了?！?/br>
    她沒言聲，算盤珠子撥得飛快，一頭撥，一頭指外面，示意他阿瑪出去。

    述明蔫頭耷腦走出了值房，在*辣的太陽下站了會兒，想起來還得查一遍上諭檔。皇上的賞賚不光給宮里的主兒，也給大臣和家眷們。上回老佛爺千秋，賞出去的東西不少，說不定就是那里出了紕漏也不一定。

    蔡和來得極快，到跟前打了個千兒，“大人找我？”

    述明看看值房里，把人帶到前衙去了。

    頌銀這里算得冷汗淋漓，統(tǒng)共六個庫，上月的核算是無誤的，那么減去這月開銷，剩下的應該和庫里結(jié)余對得上。她算賬一向又快又準，基本一遍就過，可這回算到最后果真如她阿瑪說的那樣，缺了好些東西。

    她闔上冊子，心里咚咚直跳，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錯？帳上不對，只有重新盤庫。但是要請廣儲司的鑰匙是大事，難免驚動萬歲爺，這么一來恐怕就要受怨怪，辦不好差事，拿什么臉面吃俸祿！她急得團團轉(zhuǎn)，定了定神出門找她阿瑪，問蔡和那里有頭緒沒有，她阿瑪搖頭，“他把記檔都搬來了，兩下里對照過，紋絲不差?！?/br>
    “那怎么辦呢?！彼家蘖?，“看來只能請鑰匙重盤了，可進六庫要大動干戈，得去找戶部和軍機處，得回稟皇上……阿瑪，這事兒以前從沒出過，說出去可大大的掃臉，您想好了嗎？”

    述明艱難地嘆了口氣，“我啊，昨兒眼皮子就跳了……”

    三天兩頭聽見他說眼皮子跳，都是老生常談了，不稀奇。就算有預測禍福的能力，像這種事也無法避免，既然發(fā)生了，光感慨沒有用，得實際解決才行。她咬了咬牙，“我去皇上跟前回話吧，那天的庫是您盤的，在場的人多，也不好推脫?？梢哉f賬是我合的，合來合去拍不攏，只能請鑰匙重盤。要是萬歲爺怪罪，我一力承擔。我年輕犯錯還有可恕，您一把年紀了，出不起岔子。”

    其實她的意思就是怕阿瑪晚節(jié)不保會惹人笑話，不過厚道沒點破罷了。述明遲遲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佟家人？出了錯還不是佟家沒臉。”

    “那不一樣，我進內(nèi)務府兩年，道行且淺著呢。您呢，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盤庫盤了三百多回，從來不出錯的。這回也是一樣，我來背黑鍋，保全您的名聲?！?/br>
    她大義凜然，述明五味雜陳。摸摸后脖子，心里嘀咕著，自己這陣子松了嚼子，萬事不問，連老本行都忘了。這會兒出事了，還得閨女頂缸，老臉丟盡！

    “你的前程不要緊？”他搖搖頭，“你將來要接我的手，被我拖累了，不能服眾?！?/br>
    頌銀說：“您暫且沒到致仕的年紀呢，我在您手底下，怕您不提攜我嗎？”朝外看了看，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她下了決心，“明早就要具本上奏，到那時候再說怕來不及。我這就上養(yǎng)心殿，您和我一塊兒去。”

    這孩子是個有膽識有計劃的，述明被她指派著，只有乖乖聽令的份兒。

    到了御前她也是依照事先商定的那樣，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又說：“內(nèi)務府諸事如今都是奴才在打點，虧空了這些，定是奴才疏于核查所致，請萬歲爺降罪?！?/br>
    皇帝有些不可思議地望著她，“廣儲司六庫是重中之重，這些年來一向沒有任何差錯的，這次竟出了這種事。佟家掌管內(nèi)務府有八十多年了，越管越回去了么？若實在難以勝任，不如早早兒讓賢的好，何必扒在這位置上，整天給朕添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