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編輯[第一部]_第69章
莊墨走進姜家的時候,姜母正在庭院里曬谷。 連城集團雖然在鳳河村大肆投資,但徐老顯然醉心于造橋修路建學(xué)校,對改善村民的生計沒什么興趣,家家戶戶還是務(wù)農(nóng)為主。莊墨一路走來,都沒有見到特別好的村居,大多都是土胚房或者木制樓房,顯然還是沒有擺脫貧困縣的帽子。然而,姜家的屋子卻特別氣派,三層樓的小洋樓,帶著水泥澆筑的院墻,甚至還有個大大的車庫。莊墨喲了一聲:“大姐,房子造得漂亮啊?!?/br> 姜母圍著圍裙站起來,咪花眼笑地搓搓手:“兒子造的!——哪位?。俊蹦请p和姜勇如出一轍的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著,上下打量著莊墨。他們村里可沒有那么派頭的大人物,姜母有點害怕,又有點興奮。 莊墨為自己編纂了一個身份,說是x大教授,來這里了解任明卿的情況。姜母根本不知道他考上了x大,聽見消息頗有些氣急敗壞,但緊接著聽說他學(xué)分沒修夠、畢不了業(yè),又重新高興起來,往地上呸了一聲:“他還想上大學(xué)哩!” 這種絲毫不加掩飾的惡毒著實讓莊墨吃驚。他預(yù)感到任明卿的童年應(yīng)該過得很不幸,如今站在這個壯實的村婦面前,那些不幸突然就都具象化了。 姜母從莊墨的眼神中覺察到了他的抵觸,但她沒有因此而羞愧,而是收斂了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嚴肅地跟他說:“他克死了俺漢子,還打殘了俺兒子?!?/br> “我不太了解您家的情況……” 姜母以一種農(nóng)村婦女特有的伶牙俐齒將任明卿的過往如數(shù)奉告。 姜勇的父親姜白漢,是任明卿的遠方表舅。任明卿出生時,母親因為難產(chǎn)去世了,他又四肢不健全,被親生父親丟在姜家門前。那時候姜家夫妻正在為沒有子嗣發(fā)愁。 “按照俺的意思,哪怕傾家蕩產(chǎn)去買一個,也比養(yǎng)個瘸腿的好,瘸腿他干不了農(nóng)活,但是漢子不聽俺的?!彼椴及櫦y的眼睛里閃爍著懊惱與憤恨,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話咒罵著養(yǎng)子,“早知道俺就把他按死在泥頭溝里。” 任明卿非常慶幸沒有在一出生就被凍死,或者按死在泥頭溝里,但是他的幸運沒有持續(xù)多久。到姜家的第二年,姜勇就出世了。姜勇還是個健康、壯碩的男嬰,任明卿在家中一下子成了多余的那個人。幸好姜白漢本性非常善良,又讀過一點書,雖然是個農(nóng)民,卻很明白做人的道理。他沒有因為任明卿的殘疾而厚此薄彼,將他視如己出,即使妻子屢有怨言,也不曾動搖分毫,只要有他在的場合,沒人可以虧待這個養(yǎng)子。 兩個孩子長到識字的年齡。妻子寶貝親生兒子,為姜勇的健碩高大沾沾自喜,姜白漢卻更加青睞讀書用功、成績優(yōu)異的養(yǎng)子。雖然在學(xué)業(yè)上,姜白漢幫不了任何忙,但每當(dāng)他結(jié)束了一天的農(nóng)活回家,都會用他那雙長滿老繭的粗糙的雙手在油燈下翻看任明卿的作業(yè)。他也愿意為養(yǎng)子的學(xué)業(yè)徒步十幾公里,去縣城買一套嶄新的教輔材料送給他。 雖然姜母是用一種“俺漢子被他下了降頭”的語氣訴說這段過往,但莊墨卻十分觸動。一個文化程度不高的農(nóng)民,沒有血緣的陳見,沒有對殘疾的偏見,認定讀書的力量,盡全力去托舉下一代…… 他想任明卿在生命的最初階段,應(yīng)該稱得上是幸福的。 他也許會因腿腳殘疾而敏感自卑,也許會有寄人籬下的忐忑不安,也許會被他那刻薄好妒的養(yǎng)母頤指氣使,也許會被他那長得過快的弟弟嘲笑欺負,但他有一個好父親,給予他最初的保護和指引。正是因為他曾經(jīng)如此幸福,所以莊墨難以想象他是怎樣失去父親的。 “都是因為他,俺家漢子才年紀輕輕就走了,丟下俺們孤兒寡母……”姜母談到那場災(zāi)難,那雙兇狠的眼睛憋紅了,變成刻骨銘心的恨意。 任明卿因為瘸腿的緣故,從小就很文靜,別的孩子跟著姜勇鉆山爬樹、在泥地里打滾,他就坐在門檻上看課本,一坐就是一下午。姜家沒有課本之外的對于他們來說是奢侈品,任明卿看完了課本,就看他能找到的一切印有字的東西,有時候是礦泉水瓶上的包裝紙,有時候是撕下來的老黃歷。 “他對那個東西魔怔?!苯覆恍嫉馈?/br> 鄰村有個老先生,祖上是秀才,自己念過一點書,建國后做過幾十年城里的初中老師,家里藏書頗豐。姜白漢領(lǐng)著任明卿上門借書。老先生喜歡這個好學(xué)的小朋友,也可憐他的遭際,不但借書給他,還戴著老花鏡給他上上課,從《茶花女》講到《三國演義》。農(nóng)村放學(xué)早,任明卿總是頂著夕陽走四里路去老先生家,蹭了晚飯再溜回來睡覺。姜白漢為此經(jīng)常挑著地里收來的糧食,去給老先生送禮。 這在姜母嘴里是“糟蹋糧食”。 不幸發(fā)生在他七歲的那年。有一天傍晚,鳳河村下起了大暴雨,姜白漢心神不寧。平時,任明卿都是自己走回家的,但姜白漢看這個雨勢不對勁,打著傘出門接他。兩個村子之間有條河,就是姜母嘴里的“泥頭溝”,平時水清,可以洗衣洗菜;雨季來臨卻很危險,水流湍急、又因為沖刷山勢而渾濁,溝渠里的石墩子被水淹掉,過橋的人一不小心就會沖進水里去。任明卿腿腳不好,人又小小的一個,姜白漢不放心他一個人過橋。 “結(jié)果他這一出門,就沒有再回來?!苯赋榱艘幌卤亲?,絕望地抬頭看天,強忍住眼淚,“八點鐘,俺聽見有人敲門。俺想孩子他爹可總算回來了,開門一看,卻是那個小畜生。他回來了,俺家漢子沒回來,問他在哪兒,他跟個啞巴似的指泥頭溝。俺一扇門一扇門去敲,求他們幫忙找找俺家漢子……”她搖搖頭,“半個月后在山下找著的,離這里十幾里地外,人都給泡爛了?!?/br> 莊墨終于明白任明卿所說的他欠姜勇的債是什么了。 后來的事姜母沒細說。 在她眼里任明卿是世界上最壞的人,不配活著,沒有他,姜白漢那天晚上不會出門,也不會死,自己的一生斷然不會如此不幸,年紀輕輕成了寡婦。她甚至覺得任明卿是故意的。他那么沉默寡言,總是用烏溜溜的眼睛打量著大人,沒有一個男孩子像他這樣;他身體里有妖魔鬼怪,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母親,他的親生父親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才會驚慌失措地把他送走,他的瘸腿就是最好的證明。 她謾罵、詛咒著他,興起還揮舞著手里小臂粗細的笤帚。莊墨想象不到七歲以后的任明卿是怎樣長大的,他在這個家里還能感受到一丁點的溫暖么? “發(fā)生了這樣的事,他一定是去別家了吧?” 姜母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拍了拍手里的笤帚,譏誚道:“俺好趕他走么?” 莊墨在她市儈狡黠的眼光中,找到了兇手。 莊墨后來沒有再久留,他知道從姜母那里再探聽不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從她丈夫死后,任明卿在她眼里就變成了一個懶惰、無恥、一無是處、恩將仇報的人。他長大以后打殘了她的親生兒子,不顧她多年的養(yǎng)育之恩,但她絕口不提她是如何養(yǎng)育這個“克死她漢子”的養(yǎng)子的,也絕口不提任明卿與姜勇那起驚動全村的沖突。 她的思維方式是如此簡單粗暴:姜白漢因為任明卿死了,任明卿就欠他們娘倆一輩子的債,當(dāng)牛做馬也還不清,所以他應(yīng)該一輩子當(dāng)牛做馬。但凡他有一點忤逆他們娘倆的意思,他就應(yīng)該去死,一命抵一命。 莊墨不想再繼續(xù)在她那里再多待一秒鐘,他無法忍受姜母惡毒的仇恨。誠然她也曾是個可憐的女人,可這仇恨已經(jīng)徹底磨滅了她的心性,讓她從內(nèi)而外地變出一幅刻薄惡毒的嘴臉,莊墨很難對她產(chǎn)生同情。一個惡人的受苦受難無法引起人的共鳴,一個善人的不幸才會激起旁人深厚的關(guān)切。他對任明卿的過去了解越深,他就越發(fā)與他同仇敵愾,這導(dǎo)致他不想跟姜母再多說一句話。毫無疑問,她在撫養(yǎng)任明卿的同時,把他逼瘋了——即使這不是直接原因,也是主要的誘因。 他離開了姜家,在村里走訪了一圈,詢問姜家在姜白漢死后的情況。村民的說法與姜母如出一轍:姜家沒了頂梁柱,生活窮困,任明卿卻很懶惰,下地干活的時候不如別人賣力,經(jīng)常偷懶坐在田埂上看書;姜母則是個勤勞賢惠的女人,雖然任明卿克死了她漢子,她依舊任勞任怨地把任明卿拉扯大,誰知道養(yǎng)了個白眼狼……諸如此類。 莊墨意識到姜母那句“俺好趕他走么”背后,是非常精明的考量。正是因為她表現(xiàn)得如此寬宏大量,所以她成了村民交口稱贊的“好人”,一個以德報怨的“楷?!保彘L帶頭在逢年過節(jié)救濟米面,幫這位堅強的寡婦度過難關(guān)。 可是私下里呢?私下里究竟是怎樣? 莊墨突然想到鄰村的老先生,作為任明卿的蒙師,他會不會對此有所了解?莊墨對整個村子的一面之詞感到厭煩,他放縱著自己的感情用事,希望真相有所反轉(zhuǎn)。他走了兩公里的山路去拜訪老先生。走過月光下的泥頭溝時,清風(fēng)徐來,月明星稀,潔白的水泥橋結(jié)實穩(wěn)重。如果這橋早就在樹立在這里,那么一切都會不一樣。 非常幸運,老先生至今健在。莊墨走進他家的籬笆門時,他正坐在木屋前的石地里,和鄰居搖著蒲扇聊著天,九十多歲的人了,鶴發(fā)童顏,耳清目明。見到陌生人,老先生爽朗地與他打了招呼,聽說他是任明卿的朋友,激動地拉著他往家里坐坐。老先生的木頭屋子看起來狹小老舊,墻壁上拉著幾根裸露的電線,既供電又掛衣服,但有一股好聞的木頭香味,令人親近。 他確有很多書。 第60章 那些年 “阿芷他還好么?”老先生給他泡了杯茶。 “阿芷?”莊墨不明白他說的是誰。難道自己打聽的不是任明卿么? 老先生拿筆筒的毛筆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寫了個“芷”字。 “任芷。他叫任芷。”老先生抿著沒牙的嘴,說話間帶著nongnong的鄉(xiāng)音。他告訴莊墨,芷是離sao中生長在水邊的香花香草,是君子的象征。老先生給他取這個名,是希望他做一個品德高尚的君子。而明卿,是他的表字,與芷是同一個意思。 莊墨變成了一個非常謙虛的學(xué)生。他意識到就是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才是任明卿的精神家園,帶有一種老式知識分子的儒雅、情cao和理想主義。他告訴老先生,他的阿芷現(xiàn)在很好,成了一個作家,馬上會變得很有名氣,老先生感動得熱淚盈眶。他拿著棉帕不停地抹著眼睛:“那就好,那就好——他小時候吃了很多苦。” “姜母待他不好么?” 老先生不便明說。他從不背后搬弄是非、對旁人妄加置評。他只說他曉得的事。 姜白漢走后,任明卿有老長一段時間沒有上他這兒來。因為姜家窮困,任明卿要幫家里干活。他下地務(wù)農(nóng),在家燒飯做菜,沒有時間讀“閑書”。 “他腿是壞掉的?!崩先烁f墨抱怨,“他怎么下地?他才只有七歲!天都沒亮,他要挑著谷走十幾里地去鎮(zhèn)上,再抱兩只小豬回來。你說這怎么行?” 大概過了一年左右,有一天,老人在村子后頭看到任明卿鬼鬼祟祟在草坡那邊游蕩。他穿得破破爛爛,小臉臟臟的,看到他,猶猶豫豫地走上來,問他:“耶耶,你……你有沒有多余的米?” “他是餓死咯!”老人悲痛地抓著莊墨的手,“娃娃三天沒有吃飯咯!我也不知道是姜家沒有飯吃,還是姜勇mama不給他吃。我要他進來,他不肯,就討了點米,不知道去哪里搭了個土灶臺燒飯咯。我和娃娃說,你以后肚子餓咯,就到耶耶這里來。長身體的娃娃哪能餓肚子。” 后來任明卿知道他這兒有飯吃,時不時就游蕩到他這邊來,在填飽肚子和禮貌之間破罐子破摔地違背了自己“不麻煩他人”的行為準(zhǔn)則,還順道賴在他這里看點書。然而這件事被姜母發(fā)現(xiàn)了。姜母沖進他的屋子,揪著任明卿的耳朵把他拖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