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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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秾華答不出來。 但她必須回答。 如果她在此時沉默,先前多年心血,全都付諸東流。 她強(qiáng)迫自己沖破愧疚的封鎖,用理智編織甜言蜜語,戴上溫柔無暇的面具,緩緩道: “……阿姊自然信你,所有兄弟中,阿姊最器重你。” 她捧起他的臉,直視他的眼眸,鄭重道: “阿姊生氣,只是怕你習(xí)慣成自然,以后什么事情都自己決定,最后中了別人jian計,結(jié)成難以挽回的苦果。你是阿姊一手帶大的小狼,阿姊怎么會不信你呢?” 她的微笑無懈可擊,如此溫柔,如此動人,像涂了蜜的匕首在烈日下閃閃發(fā)光。 他的心被這柄匕首捅得稀巴爛。 她還是不信他,還是防著他,嘴里喊著“我的小狼”,但他只要敢有絲毫小動作,這把涂著蜜的匕首就會毫不留情貫穿他。 無論他是為了取出暗器,還是繪著她畫像的宮燈。 女騙子。 天下最危險的女騙子。 讓他變成傻瓜還甘之如飴的女騙子。 “……是啊,阿姊怎么會不信我呢?”他垂下眼眸,低聲道。 “阿姊的身體如何,阿姊比誰都清楚。阿姊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沒有六七年的時間,新政連頭都開不了。”她摸著他飽滿的顱頂,雪白指尖在慵懶的黑色浪花間穿梭?!鞍㈡⒃趺匆惨言撟龅氖虑樽鐾辍?/br> “做完以后呢?”他的神色忽然冷了下來。 秦曜淵一把抓下她的手,用力握在手心,力道之大,好像一個不察她就會從指縫溜走。 “新政推出,你就能夠放心走了嗎?” “我沒有……” “你有!”他猛地起身,兩道劍眉驟然擰到一起。“你不怕病情惡化,不怕無藥可醫(yī),就好像——你知道你離死還有多久一樣!” 秦曜淵挺拔寬闊的身體像一座小山,朝驚愕的秦秾華投下陰影。 他愿意蹲在她腳下的時候,那樣可憐可愛,絲毫叫人生不起警惕之心,而當(dāng)他起身了,發(fā)怒了,眼中爆發(fā)出猛獸般暴怒的兇光后,她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許久的沉默后,秦曜淵又一次退步,重新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他收起利爪,藏起尖牙,重新變回她馴服的小狼。 他拉起她的手,穿過她的五指,低聲道: “阿姊……你若走了,我就關(guān)閉華學(xué),取締新政,殺光所有和你有關(guān)的人?!?/br> “你敢!”秦秾華怒目圓睜,揚(yáng)聲道。 “我敢?!?/br> 他環(huán)上她的腰,越收越緊的雙臂像是想把她箍進(jìn)自己身體里。 “等我把人殺了,再下地獄讓你千刀萬剮。” 惜字如金的人一多話起來,簡直氣死個人。 秦秾華用力推他,像在推一座紋絲不動的小山。 “誰在地獄剮你,我是要上天堂的!” “天堂地獄……我都陪你?!彼麑⒛樎裨谒龖牙?,微弱的聲音像是縹緲脆弱的薄霧,晨光一照就會消失無蹤?!澳阋捕嗯闩阄伊T……阿姊?!?/br> “……求你了?!?/br> 剩下的聲音,越發(fā)聽不清晰。 秦秾華被那初次從他口中聽到的三個字震懾,愧疚和憐愛同時涌上心頭,她看著他,復(fù)雜的情緒沖擊著溫柔假面。 她不知該如何作答,但肯定自己因他坦蕩無畏的進(jìn)攻而丟盔棄甲,那張無懈可擊的溫柔假面,一定也在不知不覺中失掉了。 他在這時抬頭,她措手不及,在他帶有一抹幽紫的眸子中看到了怔愣的自己,無奈的自己,比戴著溫柔面具時更加溫柔的自己。 “阿姊想要的,我都給你?!彼f:“不管是珊瑚樹還是萬里河山,你讓自己歇一口氣,信我一回,好么?” 秦秾華沉默許久。 草原上的夜風(fēng)在帳外呼呼作響,帳內(nèi)燭光搖曳,他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用他的一切在向她祈求。 她避開他的視線,低聲道: “我……想想罷?!?/br> …… 秦曜淵撩開門簾走出帳篷,帳外繁星滿天,夜風(fēng)冷冽。 身后的燈光吹滅了,簾內(nèi)烏黑一片。結(jié)綠不知從什么地方走了出來,向他行了一禮,輕聲道: “殿下,夜已深了,此處人多眼雜,還請回帳歇息吧。” 結(jié)綠再次躬身行禮,貓步走入帳內(nèi)。 秦曜淵依然站著沒動,他在帳前站了一會,終于聽到壓抑的咳嗽聲。 “公主,喝點(diǎn)水么?” “……不必了,你自睡罷?!?/br> 說話聲靜了,然而咳聲卻時而響起。 從這模糊的,微弱的,刻意壓抑過的咳聲中,他似乎見到了她蹙著眉頭,捂在被子里小心翼翼咳嗽的模樣。 她連咳嗽都會考慮到是否吵到同屋的結(jié)綠,為何就不能考慮到他這顆懸在半空,被恐懼勒出了血的心? 他多么害怕某天睜開眼,就再也看不到她對他微笑。 他不怕流血,不怕骨碎,不怕天塌地陷,唯獨(dú)害怕她的每一聲咳嗽,每一次蒼白臉色。 女騙子謊話連篇也沒關(guān)系,他愿意被她騙一輩子。但必須是一輩子。 漫長的一輩子。 秦曜淵站在冷風(fēng)中,整個人也被吹成了冰柱。直到帳內(nèi)許久都無一聲咳聲傳出,他才邁動腳步,離開了這里。 回到帳內(nèi),他本想點(diǎn)燈,卻發(fā)現(xiàn)桌上較之他上一次入內(nèi)時,多出一張陌生的紙張。 這張紙極不尋常,即便是藏品多如牛毛的秦秾華書房也不見如此珍品,若是放到商行拍賣,說不定能拍出千兩高價。 泥金畫以飄飛火紋的紙張正中,只有短短四字。 “吾兒,歸矣?!?/br> …… 火堆紅光閃爍,木柴噼啪作響。 茂密樹林中,走出一個頎長瘦削的身影。 秦曜淵狹長的影子拖在身后,恍若蓄勢待發(fā)的野獸。他冰冷的目光掃過火堆邊圍繞的六名黑衣人,低聲道: “她人呢?” 六人整齊劃一地單膝跪下,恭敬低頭。 為首之人抬眸看著秦曜淵的眼睛,道:“殿下,女皇在后方等著和您相見?!?/br> “……女皇?”他喃喃自語。 “女皇帶領(lǐng)狐胡遺民已在域外重新定都,還請殿下隨屬下早日歸國,以解女皇思子之苦?!?/br> “我如今還是大朔名義上的皇子,你們帶走我,就不怕被人追擊?”秦曜淵道。 “殿下只需跟我們離開,身后追兵,屬下自會解決。” “馬在何處?” 黑衣人的首領(lǐng)松了口氣,起身道:“殿下請跟我來。” 幾個黑衣人合力撲滅火堆,消滅篝火痕跡后,一人手持火折子,領(lǐng)著眾人在微弱火光中抹黑前進(jìn)。 “當(dāng)年摘星宮大火后,你們?nèi)チ四睦???/br> “回殿下,女皇離開紫庭后,一直在四處收攏力量。如今時機(jī)成熟,已在眾多狐胡遺民的幫助下復(fù)國定都。因事關(guān)重大,陛下登基復(fù)國乃頭等機(jī)密,各國朝廷還不知曉。殿下也要為此保密,小心走漏風(fēng)聲。” “國都定在何處?” 首領(lǐng)朝他投來戒備的一眼:“……殿下到了便知。” 一行人走出樹林,來到一片開闊的草原。 九匹膘肥體壯的駿馬候在前方,兩個同樣身穿夜行衣的男子手中牽著韁繩,見他走出樹林,不約而同躬身行禮。 “只有你們幾個?”秦曜淵問。 “人少才能避人耳目,等入狐胡境內(nèi),殿下就能看到更多我們的人?!?/br> “是嗎?” 首領(lǐng)去牽那匹高壯的黑色駿馬,脖子上卻突然一涼。 “可惜你看不到了?!?/br> 他飛了起來。 他茫然地看著面露震驚的同伴,以及底下正在飆血的無頭尸體。 黑色駿馬驟然受驚,長聲嘶叫的同時,揚(yáng)起的馬蹄一腳踩碎了落下的頭顱。 平靜的草原忽然變成了血色的戰(zhàn)場。 最后一名騎馬逃跑的黑衣人被一箭射下后,一面倒的屠殺結(jié)束。 從馬背行囊里隨手抽出的馬刀已經(jīng)砍出了破口,血線沿著犬牙般崎嶇的破口蜿蜒流下,一滴又一滴,染紅翠綠的草葉。 秦曜淵扔了破刀,彎腰提起倒在草地上的一人。 他特意留下的唯一一個活口,鼓著充血的雙眼,緊抿的唇縫中溢出縷縷黑血。那雙快要失去眸光的眼睛被極度的憎恨和恐懼充滿,以至于直到他的呼吸停止,他依然好像在又恨又懼地瞪著他。 秦曜淵松開手,任依然溫暖的尸體跌落在地。 他在為留下一個人的生命拼命乞求神明垂憐,世上卻有許多個這樣的人,輕易舍棄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