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偏偏，這鞭子打的是周浦深?？墒瞧?，他就欠了周浦深這份情。

    他原本還想問一句，出事那天不是返鄉(xiāng)之日的周年么，為什么明明不該出現(xiàn)的人卻偏偏出現(xiàn)在他的窮途末路，硬生生地為他帶來一片柳暗花明？

    此刻卻覺得不用問了。

    因為岑路記起來了，在前一天，周浦深答應(yīng)了他回來上課。

    不過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而已。

    “哥想罰我什么？”男人的聲音低低地響起來，等到岑路回過神來便看見那人又將自己裹成了個黃花大閨女，仿佛決定裝死裝到底了。

    “罰你……”岑路想了想，將聽筒夾在了耳朵和肩膀之間，站起身子胸膛朝玻璃傾過去，空著的兩只手貼上了冰涼的玻璃，玻璃因為他的體溫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周浦深看見他的動作，也微微側(cè)過頭，他此刻幾乎想要伸手也貼上那塊玻璃，伸直五指，一根一根地與岑路的貼合，感受從他修長的指尖上傳來的體溫。

    可是雙手都被束縛住了，周浦深不能朝那束在黑暗中唯一的光源靠近，也不能感受到他的溫度。

    岑路奇跡般地讀懂了那雙黑眼睛傳達(dá)的苦惱，暗自輕笑一聲，他干脆坐上了審訊桌，整個上半身都朝玻璃那側(cè)靠近過去，兩條長腿堪堪抵住地面，他將額頭靠緊玻璃墻面，柔軟的發(fā)絲被隔在肌膚和玻璃之間，溫柔地散開著貼在他的耳鬢，岑路在一片漆黑中低聲說了句：“罰你……聽我說個很難聽的故事?！?/br>
    第13章 章十三 父親

    周浦深敏銳地捕捉到了那人散發(fā)出的孤寂氣息。他看見岑路低著頭，墨玉一般的額發(fā)軟軟地垂下來些許，遮住了他眼底的神情。岑路的半邊臉頰被玻璃擠得扁平，讓周浦深想起從前水下作業(yè)時有只靠在舷窗上擠扁了鼻子的海豚。

    周浦深動了動那只被石膏綁住的手臂，微微側(cè)了側(cè)身子，那只正在打點滴的手臂微微抬起了些許，修長的手指虛虛地籠著，從周浦深的后方看過去就像是他將那個蜷成一團(tuán)的男人擁在了懷里似的。

    可是兩人之間卻隔著一層透明的屏障。他過不去，他不敢過去。

    岑路開了個頭之后就突然啞了聲，斟酌著詞句不知道該如何繼續(xù)。還好他唯一的聽眾對他有著極好的耐心，仿佛就這樣等到天亮他也甘愿。

    于是岑路放下心來，頗帶著點破罐子破摔的意味石破天驚地開了頭：“我其實，放過黎晝一次?！?/br>
    周浦深沒有絲毫驚訝的神色。

    岑路繼續(xù)道：“其實干我們這行的，無論多少都有些清高的臭脾氣，覺得自己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那個人，拿著最少的工資干著推動人類進(jìn)步的活。就像當(dāng)初那個發(fā)現(xiàn)血銀燃燒率高于石油兩百倍的那家伙，大概也從來沒想過，自己倒騰了半輩子的研究，竟然最后成了人人競相追逐的暴利，甚至，成為了兩個國家的禍端?！?/br>
    “我也沒想過，更沒在乎過研究血銀能給我?guī)硎裁矗抑皇潜粠煾笌е?，一腳踏進(jìn)了這個門，覺得科學(xué)能給我?guī)頋M足感，于是就這么繼續(xù)下去了?！?/br>
    “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或許有了黎晝這樣的反例你就不會信我了吧，其實大多數(shù)科研工作者，真的不擅長追名逐利那一手，更多的只是想著眼前的工作，明天我該把定理推進(jìn)一步了，昨天的對照試驗下周能出結(jié)果了，亦或者是積累了五六年的試驗數(shù)據(jù)，最終推翻了我的假想。”

    “我信?！敝芷稚钸B自己也沒意識到般地低語，可是這聲音在傳達(dá)到岑路耳中之前，就湮滅在了冰涼的空氣里。

    “不過話說回來，作為科研人員，不受風(fēng)吹不受日曬，如果作為數(shù)學(xué)家就更是如此，連一行碼都不用上手寫。納稅人養(yǎng)著你國家供著你，你又拿什么證明你有資格坐在國家的高等學(xué)府里使勁地空想？對一個數(shù)學(xué)家而言，支撐他的兩條腿，一條是成果，另一條叫信譽(yù)。”

    岑路朝著周浦深眨了眨眼：“你知道為什么我放了黎晝這個兔崽子一馬么？”

    “因為如果他失去了信譽(yù)這條腿，他不能截肢。都不用等著別人推他一把，他的學(xué)術(shù)生涯就癱瘓了，他從此就是學(xué)術(shù)界的一個笑話，一灘爛泥。不會有人再給他機(jī)會了，他即便以后做出了成果，那成果也會被釘在恥辱柱上供人恥笑。”

    “任何身懷才華的人，都受不了的?！?/br>
    “我惜才，我也知道黎晝有才。我寧愿相信他是一時糊涂，寧愿看不見他的狼子野心，也愿意將他留在純數(shù)這個日漸式勢微的地方?！?/br>
    “因為我知道，公開一切會毀了他。我知道，因為我親眼見過另一個例子?！?/br>
    說到此處，岑路閉上了眼睛，睫毛不住地顫抖著。喉結(jié)上下滾動，仿佛在隱忍著某種巨大的痛苦。

    周浦深望著他，指尖深深地抓緊了粗糙的墻壁，那雪白的指節(jié)顫抖，與眼前人一齊承擔(dān)著壓得他們喘不過氣的痛苦。他似乎意識到了些什么，垂下眼瞼：“哥，別說了?！?/br>
    岑路突然露出了一個有些古怪的笑容，盯著周浦深的眼神甚至有些冰冷：“你知道，是不是？”

    周浦深沒有說話。

    “你果然知道?！贬返穆曇艉茌p，輕得像是能飄散在黑夜里，“我的父親，就是八年前那個臭名昭著的學(xué)術(shù)剽竊案的主角，岑柏。”

    他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