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緩緩地直起身子來，慢條斯理地用手將面頰上的亂發(fā)捋至耳后，她笑著道：“那么，陰陽師，我們下次再見……”她臉上的笑意猛然僵住，聲音也仿佛被卡在了喉嚨中。

    源冬柿皺了皺眉，只看見一柄閃著寒芒的太刀自紅葉身后伸出，鋒利的刀刃逼近她的喉嚨，在她的頸側(cè)留下一道細(xì)細(xì)的血痕。

    “紅葉，沒有下次了?！币粋€冷冽的聲音自紅葉身后傳來，源冬柿只覺得這個聲音極為耳熟，卻見紅葉身后的楓樹下傳出一個高大的人影，那人一身黑色武士束帶，卷纓冠兩側(cè)的緌在他眼部投下一片陰影，將他的雙眼隱匿于黑暗之中，即便如此，也能從他身上感受到一股極為駭人的氣勢，仿佛正在捕捉獵物的鷹隼。

    “源賴光？”源冬柿驚訝道，“源賴光怎么來了？”

    而晴明則用余光瞟了一眼身側(cè)，笑道：“師兄，既然來了，何不現(xiàn)身呢。”

    源冬柿聽他這么一說，又睜大了眼睛：“賀茂保憲也來了？”

    她話音方落，便聽見一側(cè)耳邊傳來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看這邊看這邊?！?/br>
    源冬柿連忙捂住耳朵朝那邊望去，只見賀茂保憲一身黑色狩衣盤坐在樹枝上，膝上還趴著那只渾身漆黑的貓又，他一手給貓又順著毛，一手撐著下巴朝源冬柿道：“難得來宮中值夜，問道這么濃的血腥味自然是要來看一眼的?！彼虬脖肚缑?，忿忿道，“明知道我最討厭這些麻煩事的，晴明，又被你騙了?！?/br>
    晴明面不改色：“愿賭服輸?！?/br>
    賀茂保憲大概是知道就算再怎么控訴，晴明也照樣無動于衷，只得聳了聳肩，抱著貓又從樹上跳了下來，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源冬柿的身側(cè)，打了個呵欠，瞇著眼睛，道：“原來是戶隱鬼女紅葉啊，那么賴光可當(dāng)真湊巧?！?/br>
    “湊巧？”源冬柿不解地回望他。

    賀茂保憲朝晴明那邊揚了揚下巴，道：“你問他，賴光剛朝他尋求過幫助的?！?/br>
    賀茂保憲這么一說，源冬柿便想起了早些時候她曾在晴明的宅邸中偶遇過源賴光，想必便是那一次，那一次賴光拜訪晴明，是因為在清涼殿上看見了曾與少年的自己交過手的妖怪，而如此也已證實清涼殿的妖風(fēng)便是因鬼女紅葉而起。

    難不成那張鬼面便是鬼女紅葉？

    源冬柿再看向晴明，晴明見她滿眼好奇，便笑道：“柿子小姐可知賴光大人的祖父？”

    源冬柿在腦中搜尋了一堆日本文化課上認(rèn)識的一堆姓源的，然后搖了搖頭，她還真不知道。

    “賴光大人的祖父，便是清和天皇之孫，貞純親王長子，鎮(zhèn)守府將軍源經(jīng)基大人?！鼻缑骶従彽馈?/br>
    一說源經(jīng)基，源冬柿立馬想了起來，此人乃是清和天皇之孫，后降為臣籍，賜姓源氏，乃清河源氏之始，后參與平定藤原純友之亂，官至鎮(zhèn)守府將軍?？梢运闶窃词衔涫康拈_辟之人。

    只是她一直沒有注意過，原來源賴光的祖父，便是源經(jīng)基。

    晴明道：“而這位戶隱鬼女，紅葉小姐，便是許多年前，源經(jīng)基大人的小妾。”

    源冬柿：“……”

    她僵硬地扭過頭去看紅葉與源賴光。

    這是什么展開？

    《命運的齒輪——我與后祖母時隔多年再次重逢只有刀刃相向》？

    而此時，紅葉微微側(cè)過頭，看向站在她身后的源賴光，瞇了瞇眼睛，笑著道：“原來是你啊，賴光?！?/br>
    源賴光手中的髭切朝紅葉的脖頸逼近了些，沉聲道：“她在哪？”

    “她？”紅葉微微一愣，隨即笑了起來，“當(dāng)然是妖怪們分食了?！?/br>
    第37章 紅葉狩之七

    紅葉說完，那柄架在她脖頸上的髭切輕輕一抖，她眼角彎彎的，臉上的笑像極了愿望得到滿足的小孩子，她用手指輕輕掩著嘴唇，吃吃笑了起來：“啊，小小的身子掙扎著，還在叫著‘紅葉不要吃我不要吃我’，多惹人憐愛呢，然后‘唰’一下，在妖怪的利爪之間被分為數(shù)塊，血濺了我滿身?！?/br>
    她伸出小巧的舌頭，舔了舔指縫殘留的血痕，“啊，就算不是生魂，幼童的血rou也還是美味至極，讓我至今無法忘懷呢?！?/br>
    她的語氣十分溫柔，像極了在情人耳畔濃情蜜意的呢喃，但那些話卻讓源冬柿有些不寒而栗，而源賴光嘴唇抿得緊緊的，握著髭切的手攥得更緊，手背上暴起了根根青筋。

    “你騙我?！彼麕缀跏且а狼旋X地說。

    “哈？”紅葉嗤笑一聲，“你覺得一個小姑娘落入妖怪的手中，還能活著長大嗎？”

    源賴光攥緊了髭切，死死咬住的牙關(guān)被喉嚨涌出的怒喝所沖破，他手中太刀往回一收，似乎便要立時將紅葉的首級斬下，紅葉不懼反笑，那笑聲不同于之前的矜持而含蓄，張狂得如同瘋癲的夜叉惡鬼。

    源冬柿正聽得心驚，卻見一雙纖長白皙的手從她身后伸了過來，她眨了眨眼睛，那雙手已經(jīng)輕輕覆蓋在了她的眼睛上，掌心溫?zé)?，觸著她的眼簾，她身體僵了僵，眼睫刷過對方掌心，然后便聽見晴明略帶笑意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場面可能會太過血腥，可別嚇到柿子小姐?！?/br>
    源冬柿張了張嘴，道：“我……”

    她還未將話說完，便感覺到了一股風(fēng)從她指間穿過，吹向她的身前，不遠(yuǎn)處傳來幾聲笛音，那笛音她聽著耳熟，仿佛曾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經(jīng)常伴著這幾聲短促的笛音入眠。她皺著眉，在腦中細(xì)細(xì)搜尋，然后腦中忽地蹦出一句話：“暴風(fēng)を支配する我が力を見よう?！?/br>
    而之前屢次見到的那張鬼面在她腦海中也清晰了起來。

    她一把握住了覆蓋在她眼簾前的手，大聲喊道：“晴明！是大天狗！”

    那股纏過她指間的風(fēng)不再輕柔，而是加快了速度，變得兇猛而狂野，風(fēng)呼嘯著卷過，卷起滿地楓葉，將本就昏暗的楓林間吹得一片混沌，源冬柿的頭發(fā)被吹得四散飛舞，視野之內(nèi)模糊不清，那些被風(fēng)吹起在空中旋轉(zhuǎn)的楓葉刷刷打在她的身上，而那一片片原本輕飄飄的葉子，此時竟然像一枚枚石子一般，帶著不可思議的重力，打得她生疼。

    她一手護住頭，一手胡亂地將那些飛向她的葉片揮開，而這時，她感覺到一個人輕柔地將自己抱入了懷中，她微微一愣，只覺得那些原本在耳邊肆虐的風(fēng)以及打在她身上的葉片被那個人隔了開，那股淡淡的芥子花香氣借著風(fēng)，蓋過了這楓林中漫天的血腥味，將她整個人包裹了起來。

    她抬起頭，大風(fēng)帶起沙塵，使得她的眼睛只能勉強睜開一個縫，楓林中滿是沙漠中的黑沙暴一般的昏暗與混沌，然而她還是能從中分辨出晴明的輪廓。

    晴明一手?jǐn)堊∷瑢⑺念^按在自己的胸前，一手持印，低聲念著咒語。

    她的側(cè)臉緊緊地貼在了晴明的胸前，臉頰上是他衣衫輕滑的觸感，耳邊是他有力的心跳，他口中那些在她聽來一頭霧水的咒語，卻讓她覺得打從心底的心安。

    而此時，她聽見一聲低低的猛獸咆哮，便見晴明身后躥出一只猛獸矯健的身影，迎著狂風(fēng)，朝著風(fēng)眼處奔去，接著，她耳邊傳來賀茂保憲調(diào)侃的聲音：“哎呀，晴明，你這是趁人之危啊?！?/br>
    源冬柿只覺得臉頰一瞬間像被火烤了似的，然而視野模糊不清，她也不知道賀茂保憲在那兒，無法使用眼刀攻擊，只得暗自咬牙。

    隨著晴明的咒語以及遠(yuǎn)處化身黑虎的貓又與狂風(fēng)始作俑者的搏斗，黑色的風(fēng)漸漸散開，那些隨著風(fēng)四處飛舞的楓葉失去了依憑，旋轉(zhuǎn)著向下散落，林外的燭火沖破了黑風(fēng)的阻隔，在林中灑下點點光亮。

    一片黑色的羽毛隨著落葉飛到了源冬柿的肩頭，晴明放開了按住她頭的手，她微微愣了愣，卻見晴明伸手輕輕從她肩頭拂去散落在她肩頭的泥土與殘缺不全的葉片，然后將那片羽毛拾起。

    “大天狗？”源冬柿聽見晴明道。

    她扭過頭去看前方，只見源賴光緊緊握住手中的太刀髭切，望向不遠(yuǎn)處的一棵楓樹，那樹枝上站著兩人，其中一人少年之姿，身著白色狩衣，肩頭、袖口、衣擺上皆有藍色浪濤紋，身姿挺拔，器宇不凡，然而他臉上卻戴著一張紅色的有著長長鼻子的猙獰的鬼面，身后一雙巨大的黑色翅膀，而他身邊，則站著狼狽不堪的紅葉。

    紅葉一手將臉頰旁凌亂的頭發(fā)攏至而后，手指輕輕擦過臉頰上被風(fēng)卷起的樹葉留下的擦痕，自嘲地笑了笑：“真是抱歉啊，大天狗大人，沒能完成您安排的事情，這平安京的陰陽師還真是好生厲害呢?！?/br>
    風(fēng)吹起大天狗灰白色的頭發(fā)，他仰起了頭，帶著幾分矜貴與傲慢，少年般清朗好聽的聲音從面具底下傳來：“你們是陰陽師，安倍晴明，賀茂保憲?！?/br>
    晴明唇角輕輕翹起，道：“正是?！?/br>
    而站在晴明身側(cè)的賀茂保憲則有些不滿地嘟囔：“明明我才是師兄，為什么要在晴明的后面？”

    源冬柿嘴角抽搐：“這個時候保憲大人你就不要在意這些了?！?/br>
    而這時，源冬柿聽見源賴光壓抑著的帶著nongnong恨意的聲音：“你是……大天狗。”

    大天狗張開一邊黑色的翅膀，平地帶起一陣勁風(fēng)，將他身后的楓葉自枝頭刮落，他道：“正是?！?/br>
    源賴光揚起了手中太刀，道：“十五年前，攝津國源經(jīng)基宅邸，你擊敗了十歲的男童源賴光，帶走了戶隱鬼女紅葉，以及一個方滿五歲的女童，你還記得嗎？”

    大天狗嗤笑一聲，道：“十五年前的小事，我怎會記得?！?/br>
    源賴光握緊刀柄的手攥得更加用力，他低聲道：“那個女童……還活著嗎？”

    “我不記得了?！贝筇旃匪坪跸肓讼?，才道，“若是以前的那個我，也許還活著吧?！?/br>
    說著，他張開另一邊的翅膀，一陣風(fēng)自他身邊卷起，將他身周的楓葉呼啦啦吹向四周，他一手抓著紅葉肩頭，在亂葉飛舞的楓林中朗聲道：“下次再會了，陰陽師們?！?/br>
    待風(fēng)漸漸消散，楓葉委頓落地，那樹枝上已經(jīng)不見了大天狗以及紅葉的身影。

    源賴光緩緩放下了雙手，那把在黑夜中閃著寒光的太刀髭切垂在他身側(cè)，他低著頭看了看手中的太刀，抬手緩緩將其收至鞘中，他此時不復(fù)源冬柿初見時的硬朗與戾氣，更像是斷了利刃的失意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