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這短短四句南梆子盡得辛派風(fēng)韻。李韻笙不由驚喜,他說:“如果我?guī)煹苓€在,我會勸他新收下你這個徒弟?!?/br> 這是句很高的評價,戲班子里的人都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只有周青蓉咬了下唇,神色不由黯然。 李韻笙說:“小姑娘,你剛剛說要做我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你可不能食言啊。” “等初中畢業(yè),我一定去投考?!?nbsp;盛慕槐回答。 *** 薛山回來,繪聲繪色地在飯桌上向大伙描述了李韻笙的霸氣兩腳,贊嘆:“李老不愧是大武生,給他師弟報仇也那么邊式!肖紅霜跪在地上,臉青的跟鬼一樣,我看她是完了?!?/br> 盛慕槐偷偷看爺爺,見他安靜地吃著飯,那神情也不知道是開心還是無所謂,反正就像是與自己都無關(guān)一樣。 “李老還說了,要是辛老在,都會勸他手下我們槐槐做徒弟呢!老盛,你家孫女出息了呀!” 薛山一巴掌拍到盛春的背上。 盛春無奈地放下筷子,唇角微微揚起:“行了老薛,咱們好好吃飯吧。我跟你保證,辛韻春要在這里啊,也肯定愿意收槐槐做徒弟?!?/br> “你看看,這爺爺多護短啊。不過你這短護對了,槐槐以后要是到了首都,也別忘記給咱們鳳山爭光??!” 周青蓉放下筷子說:“我吃飽了?!?/br> “你不多吃一點兒,明天坐火車可沒那么多好東西吃了。” 盛慕槐勸她。 周青蓉搖頭,拉著盛慕槐的袖子小聲說:“槐槐,我突然有點怕。你說,為什么你那么厲害呢?我要是能有你一半也就好了?!?/br> “你別想那么多,你可是有基礎(chǔ)的人呀,到了首都那么多名師,只要好好肯定學(xué)會出頭的。等下我去和你一起收拾行李,班主都說好了,明天給你踐行,大家一起送你去火車站呢?!?/br> “嗯。” 周青蓉靠在盛慕槐的肩膀上,暗暗下定決心。她一定要出人頭地。 *** 送走了周青蓉,鳳山的日子又恢復(fù)了平靜。 和市二團合作了一個月,上座率很不錯,盛慕槐、凌勝樓在省城也有了名氣。但是很快就有人舉報市二團用小演員演出,還踩蹺,不符合政策規(guī)定,終于合作還是終止了。 盛慕槐和凌勝樓又回到了鄉(xiāng)村大舞臺,但他們也無所謂,畢竟只要是舞臺,哪里都一樣。 爺爺開始把自己的劇目一出一出的整理出來,教給盛慕槐和鳳山京劇院的其他演員。這次和以往不一樣,他會親自給盛慕槐示范唱腔和身段,甚至在教“鬼步”的時候還綁上了蹺,親自給她示范。 十月底,周青蓉的第一封信寄回了鳳山。她說自己已經(jīng)考上了首都戲校,分到了青衣組,一切都過得很好,只是有時候很想念在鳳山的日子。但是槐下鎮(zhèn)畢竟跟大城市不能比,首都繁華的讓她不敢相信,大家以后一定要來看一看。 于笑蘭、盛慕槐、二麻子都給她回信,此后她也每月都寄一封信回來,講講新學(xué)到的東西和在首都的見聞。 就這樣到了冬天,雪花飄落下來,呵口氣是一片白霧,門前的小河全部結(jié)成了冰。 爺爺帶著盛慕槐到冰面上練蹺功,凌勝樓也一起去了,他最近在和盛慕槐一起排《活捉三郎》,正好和她在冰面上一起配合練習(xí)。 王二麻沒事做,帶著于學(xué)鵬的冰刀鞋一起來河邊溜冰。因為于學(xué)鵬的鞋太大了,他還不得不在兩頭都塞上厚厚的棉花。 于是場面有些滑稽。盛慕槐穿著厚厚的棉衣,卻要在冰面上假裝是飄飄蕩蕩的鬼魂。她拿著一根厚圍巾箍在凌勝樓的脖子上,木蹺在冰面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相距不足三厘米的堅硬的白點。 凌勝樓就晃晃悠悠地跟在她身后,最后兩人停下,凌勝樓跪地翻身,繞圈甩發(fā)。可他沒戴假發(fā),因此只有腦袋在高頻率的甩動。 這個時候王二麻還在他們旁邊左滑右滑的圍觀,不時摔個大屁股墩。 盛慕槐憋住笑。她只能祈禱周圍沒有人經(jīng)過,不然一定以為他們集體發(fā)瘋了。 盛春讓兩個人停下,上前詳細指導(dǎo)動作。王二麻也終于站住了,在一旁聽盛春講解,然后看盛慕槐在冰上繼續(xù)練搓步、倒搓步、圓場。 休息的時候,他真心實意地感慨:“槐槐,你踩著蹺比我穿溜冰鞋還滑得溜,你能不能做個冰上芭蕾的動作?。俊?/br> 盛慕槐聞言,起了個小天鵝的手勢,然后將一只腿優(yōu)雅地朝后抬起。 可惜在半空中的時候她就開始控制不住,左搖右晃馬上要摔倒,就在千鈞一發(fā)的時候,凌勝樓握住了她的胳膊,把她給扶穩(wěn)了。 王二麻笑得見牙不見眼:“哈哈哈哈哈,槐槐,你這個動作不像天鵝,像燒鵝!” 還沒說完,他的耳朵就被擰住了,爺爺?shù)穆曇粼谀X后響起:“我還在這里呢,你就敢欺負槐槐。” “爺爺饒命啊,饒命啊,我再也不敢了,救命我又要摔了!” 話還沒說完,王二麻又平地摔了一跤。 爺爺搖了搖頭,指著王二麻的鞋說:“你脫下來,我示范給你看。” “爺爺,您老人家還會溜冰呢?” 王二麻半信半疑,但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立刻就準備脫鞋。 盛慕槐緊張地說:“爺爺,您可仔細些,別摔跤了。” “放心吧。我滑冰的時候,這小子的爸爸都還沒出生呢?!?/br> 盛春讓王二麻站到岸邊,穿上鞋,別凍壞了,自己則掏出棉花,將于學(xué)鵬那雙陳舊的冰刀鞋穿上。 盛慕槐屏住呼吸看著爺爺走到冰面上,輕輕一滑就滑出好遠。 然后她看見爺爺?shù)纳碛盁o比輕巧,正滑、倒滑、s型,迅捷如飛。他滑了兩圈后說:“二麻子,看好了!” 他忽然身子下探,手捏劍訣向前伸去,同時一只腿腳尖繃直,高高立于空中,這是劍舞里“夜叉探?!钡淖藙?。然后他站起來,右腳微抬,轉(zhuǎn)換成仙人指路的姿勢。 后一個動作是正宗的戲曲姿勢,不像芭蕾,卻同樣優(yōu)美。 然后他站起來,在冰面上轉(zhuǎn)起了圈,像一只天鵝一樣掠過水面,回到了岸邊。 王二麻、盛慕槐和凌勝樓都看得驚呆了。 但想想盛慕槐覺得也很合理,辛老板那么喜歡新鮮玩意兒的人,在北平住了那么久,冬天當(dāng)然會到北海、頤和園去滑冰,練成這樣的技藝很正常。 反正在盛慕槐的心里,辛老板只要是想,什么不能練成??? 等盛春把鞋脫下來給他,王二麻嘴巴才合攏。他充滿希冀地說:“爺爺,您老人家能教我滑冰嗎?” 見盛春沒有要答應(yīng)的樣子,他耍起了無賴:“爺爺您看,您總是教槐槐和大師兄,我都被您晾在一旁好久了,我也想跟您學(xué)點什么啊?!?/br> 盛春穿上棉鞋:“你是花臉,我能教的不多,等開春槐槐把這幾出鬼戲都練熟了,我教她梅派的《霸王別姬》,你就來做這個楚霸王怎么樣?” “那敢情好!” 王二麻的眼睛一下亮了,又求盛春:“槐槐他們還要再練半小時呢,您就抽空指點我兩句,我滑得好了,不整天在邊上摔跤,也不打擾你們不是?” 盛春被王二麻求得無奈,只得答應(yīng)教他滑冰。王二麻再次笑得見牙不見眼。 等回去,于學(xué)鵬滿臉喜氣,對他們說:“你們總算回來了,咱們鳳山又接了個大演出?!?/br> 第35章 “最近臨縣把他們那個明朝古神岳廟重新修繕, 對外開放了。這廟規(guī)模很大,最有代表性的景點就是那個十八層地獄的古雕塑群??h政府為了抓住這個噱頭,就想開廟那天找咱們演些關(guān)于因果報應(yīng)的戲。我說我們能演《目連救母》, 你和勝樓可以演《活捉三郎》。因為有財政資助,他們給的報酬也挺高?!?/br> “那太好了?!?nbsp;盛慕槐高興地說?;钭竭@出戲也練了不少時日, 但畢竟戲里涉及鬼魂,一直沒找到演出機會。 “就是對方還有個挺苛刻的要求?!?/br> 盛慕槐抬頭。 “他們希望你們能加個下高的動作, 要疊三張桌子往下翻, 說這樣場面才火爆。” 下高就是從幾米的高空中翻騰而下, 是京劇武生、武旦的傳統(tǒng)絕技,現(xiàn)在幾乎已經(jīng)絕跡了。 “不行,我不同意?!?nbsp;爺爺說。 “槐槐又不是武旦,這種高臺動作哪里是那么容易練的?一不小心可能會摔成殘疾。而且活捉里根本不需要這個技巧,這根本就是亂加動作?!?/br> “我也是因為這樣沒一口答應(yīng)下來,想聽聽你們的主意?!?nbsp;于學(xué)鵬說。 盛慕槐思考了一下,覺得下高雖然危險困難,可也不是只有武旦才能練的, 徐派戲《綠珠墜樓》里的綠珠是花衫應(yīng)功,不也從高樓一躍而下,還是難度極高的吊毛變僵尸嗎? 所以這要求雖然苛刻,卻不是不能挑戰(zhàn), 畢竟演出這些老劇的機會太少了,能抓住一個就是一個。 “爺爺,我想試試?!?nbsp;盛慕槐說。 “不行。” 盛春的態(tài)度卻很堅決:“這才給你多久的時間?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br> “班主, 這出戲要什么時候演?” 盛慕槐問。 “還有一個半月?!?/br> “爺爺,一個半月的時間總夠我練的了。我本來跟著大師兄練毯子功,早就能夠翻一張桌子了?!?nbsp;盛慕槐據(jù)理力爭。其實按道理來說一個半月練這門絕技是夠嗆,但是她有系統(tǒng),不是不能嘗試的。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我寧愿教你的戲永遠上不了舞臺,也不想你在臺上出個好歹來?!?nbsp;爺爺斬釘截鐵地說。 他頭一次對盛慕槐那么嚴厲,甚至連句多余的話都沒說就走回了房間。 于學(xué)鵬說:“槐槐啊,你爺爺說的也有道理。是我考慮得不周全,這確實有些危險?!?/br> “班主,我會說服爺爺?shù)?,你接下這個活吧?!?nbsp;盛慕槐說。 “這……” 一直一言不發(fā)的凌勝樓開口:“一口吃不成個胖子,一個半月你也練不成三張桌子。不如讓班主跟他們討討價,看疊兩張桌子成不成。這樣難度減低了很多,你說服了爺爺,我陪你一起練?!?/br> 于學(xué)鵬說:“這倒是可以,我想兩張桌子也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他們是不知道《活捉三郎》這出戲,要是看過,肯定都不會提出什么加桌子的要求了?!?/br> 盛慕槐說:“那就拜托班主了。爺爺這邊,我會說服他的。” 盛慕槐心里仍然決定要跳三張桌子,但是她可以先用兩張桌子的高度說服爺爺,等練成了翻三張桌子的絕技再展示給他看,那時候他自然也就沒理由反對了。 她是下定決心了,不撞南墻不回頭。 推開門,爺爺在往爐子里加煤炭,盛慕槐說:“爺爺,于班主答應(yīng)去問神岳廟,看能不能只疊兩張桌子出演?!?/br> 盛春火鉗一放,看向盛慕槐:“你這孩子怎么不聽勸呢?” “爺爺,《活捉三郎》這出戲多精彩啊,咱們又下了多少功夫啊??墒侨绻辉谖枧_上演出來,又有誰能看到呢?還不是像衣錦夜行一樣?!?/br> “我知道您教我的都是私房戲,旁的地方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會演了。我也不知道如果我去首都了,還會有多少機會演它們。我只是想讓更多的人看到您教的戲,讓他們都記住,原來還有這樣特別、與眾不同的戲。” 在她穿越前,京劇的同質(zhì)化現(xiàn)象就非常嚴重了。別說辛派,就是四大名旦的戲,能上演的也只是那老幾出。隨著老藝術(shù)家一個個去世,許多精彩的劇目也成為絕唱。 盛慕槐不愿讓這樣的情況再發(fā)生。 她要把辛派戲演出來,演給所有人看。不管他們是看熱鬧的游客,還是特意買票欣賞的戲迷。 她相信辛派戲的魅力能讓人們只要看過就不會忘記。 “那你也不能拿身體去拼。我的戲沒人演,一個觀眾都沒有也無所謂,你要是有個好歹,爺爺怎么原諒自己?” 盛春問。 “爺爺,不會的。我答應(yīng)你我一定好好練,保護好自己的安全。再說凌勝樓都已經(jīng)能翻三張桌子了,有他幫著我,不會有意外的?!?/br> 盛春嘆了口氣:“你打小就死倔死倔的,那時候要學(xué)戲,叫你穿三天蹺,你也是不但不肯脫,還硬要練站。我是拿你沒有辦法?,F(xiàn)在就是我不同意,你也會偷偷練私功,然后練好以后在我跟前表演,是吧?” “爺爺——” 盛慕槐覺得有點心虛。 盛春搖搖頭,覺得既辛酸又欣慰。他不知道槐槐這個樣子到底是好還是壞。他說:“算了,我去跟薛山說說,要他和勝樓教你。但是你記住,練功的時候一定要有兩個人同時在場,絕對不可以一個人偷練?!?/br> “好!” 盛慕槐飛快地答應(yī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