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終只一個李清玨，于他而言分量不淺，氣來氣去總不過氣的自己。

    平懷瑱擰眉嘆罷，待到月浮云端時，更衣出宮去往京城李府。

    下午時候落過一場雨，未至盛夏傾盆時節(jié)，尚且殘留著春雨潤物的幾絲兒綿軟細(xì)膩。雨后天際暮紅浮動，李清玨晚膳食得不多，倚亭望天走神，望著望著，見層云斂盡晚霞，慢慢地托上幽月來。

    月下庭院靜若無人，他與景相融，合眸一霎似回到多年以前，就在這一隅院中，平懷瑱將他抵身樹下笑道：“終有一日，我要這天下都知道?！?/br>
    李清玨緩在唇角彎出淺笑。

    再睜眼，院口遙遙立著一人身影，身著常服無龍冠加頂，衣擺輕漾未平，方才一路不歇地趕來。平懷瑱過廊穿庭，無人阻攔，如此不加遮掩，怕是當(dāng)真恨不得行給天下人看。

    李清玨道不明心中幾分甘甜幾分苦，只那一時思念狂涌，欲起身迎去，卻僅在行出兩步后慢了下來。足下步步都在告誡，仿佛能踩踏起覆滅江山的浩瀚煙塵，他順階出亭，與平懷瑱遠(yuǎn)遠(yuǎn)望著，頓了好半晌，折道向著寢房回去。

    平懷瑱蹙眉近前沒能趕上，至廊下時房門已自內(nèi)闔攏，李清玨閉門謝客，比之昨夜愈顯疏離。此番出宮本是安了心要哄人，哪有離開的道理，索性他也不走，只管繞到窗畔輕叩勸道：“清玨不肯開門，開扇窗也好。”

    室內(nèi)無人應(yīng)答，他又道：“要不教院里丫頭們瞧瞧皇帝罰站是怎么個樣子。”

    說完真往墻根一站，不顧何時會有何人路過。

    李清玨沒了法子，猶豫不久向外行來。平懷瑱隱約聽著足音心下一笑，繞回門前等著，然待室里人好容易啟了這扇冰冰涼涼的門后，竟一步邁了出來道：“皇上不愿回宮，在此歇下亦可，臣睡書房?！?/br>
    多少年來從未被如此冷落，平懷瑱實(shí)難明白究竟是如何“得罪”了這個向來溫潤之人。

    令欽天監(jiān)改命，尋民間女做戲，當(dāng)初宏宣帝與昭賢太后在時，他每一舉都行得分外謹(jǐn)慎且舉步維艱，無一不是為了守少時所諾，但求此身一心。

    至如今先帝與太后盡去，他上無忤逆不孝之重?fù)?dān)，連戲都不必做給誰看了，一紙圣意是為自己更為李清玨，原本自覺忻悅兩全，不想他這一心人卻把傾頭冷水潑得比誰都快。

    平懷瑱往前數(shù)步攔住他，耐性漸失，直直問道：“難不成我迎宣于雪進(jìn)宮便能有后？旁人不知，你也不知？”

    李清玨滿心鈍痛，把眸里失意強(qiáng)壓許久，抬頭回道：“皇上該迎的不是宣于雪?！?/br>
    “那該是誰？”

    李清玨不語。

    平懷瑱替他答：“你最該清楚，這世上朕不要別人?！?/br>
    突如其來的一聲稱謂刺得李清玨周身輕顫，垂首紅了眼眶。平懷瑱從前少與他爭執(zhí)，即便意見相左也多是好言好語地讓著勸著，眼下忽以強(qiáng)權(quán)自稱，不過是為令他知曉此意堅(jiān)決。

    其情拳拳，李清玨若只是李清玨，不知要如何歡喜一場。

    穿廊夜風(fēng)送來雨后草露味，李清玨被拂得清醒，擺首回退三步，向他行禮離去。

    平懷瑱胸中悶著一團(tuán)無名火，去不是留不是，在那廊下郁郁待了大半夜，睜眼望著院落另一側(cè)的書房靜窗始終燈燭通明。

    之后一夜，依舊如故而往。

    李清玨阻撓無用，將自己在那書房里關(guān)了兩夜，關(guān)得思緒混沌，險要心軟，及至第三日早朝時才又如夢初醒。

    是日晨陽如火，刺目金光直照高閣殿堂，仿佛千千萬萬雙凌厲人眼在后，盯得赴朝眾人皆如芒在背。朝臣在這艷光之下凝眉肅然，好似早先私下有約一般，政事不議但請皇帝立后。諫后大臣無一起身，伏背于乾清殿下黑壓壓跪了連片。

    李清玨立身其中，默然與平懷瑱望著，眸里盡是嘲色，嘲已亦嘲人。

    正是這時起，以色侍君之言不再只作暗語，雖不敢教皇帝聽見，但常于署間有意無意地落入李清玨耳。甚有人不知從何得來風(fēng)聲，道皇帝大失體統(tǒng)，逢夜留宿宮外臣子府邸，實(shí)屬荒唐至極。

    古來禍水皆紅顏，怎的先祖不開眼，出一佞幸男色。

    所傳諸如此般，倒還有更難入耳的污言穢語，李清玨且當(dāng)不聞，晨來應(yīng)卯理事，暮至孤身歸家，瞧來絲毫不受干擾，仿佛同僚口中不齒之臣絕非他本人。

    然再是淡然，他心下實(shí)則并非了無所思。

    自那日早朝散后，各臣輪番踏進(jìn)御書房去，奏請延狩帝廣納后宮，擇賢立后，無一例外都被冷言冷語趕了出來。

    李清玨深知其中不乏懷揣私欲者，家中女眷正值好齡，豈不抓牢機(jī)遇，混個皇親國戚之名？但除此之余，仍是憂國者居多。他絕非不識其忠，只是要讓他以這尷尬姿態(tài)置身其里，未免太無情了些。

    他與平懷瑱鬧了幾日不愉快，尚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是不知如何置喙，更是不愿置喙。

    可本是如此，偏偏趙珂陽又有信傳來。

    兩日間御書房來者絡(luò)繹不絕，非比尋常得熱鬧，已令平懷瑱不堪其擾，分明未及不惑之齡，卻冰冷問出一句“愛卿以為朕年事已高，急著為朕憂慮龍嗣”。

    聞話之臣格外惶恐，忐忑退去后再得一旨：未得通傳，任何人不得覲見。

    眾臣窮途末路，唯趙珂陽知，皇帝旨意尚有攔不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