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玨心頭難得起了一陣暖，但想他此番前去陳府當(dāng)不為打聽此事而已，于是簡單謝過等著后話。

    趙珂陽喚他二人坐近跟前，堂里無人伺候，一邊親自斟茶相與，一邊詢道：“京中謠言已起，長此以往必擾民生，皇上斷不允聽之任之，是為諫言良機(jī)。”

    平懷瑱聞言眉心微蹙，眼角劍傷隨之獰然一動，扯出半分痛覺。

    趙珂陽觀其形色徘徊，不禁問道：“太子有何顧慮？”

    “先前本無顧慮，如今卻不得不三思而后行，”平懷瑱雙眼凝著趙珂陽身后數(shù)尺開外的一丈屏風(fēng)，其上織紗半透，兩面繡著駿馬奔騰圖，馬蹄翻飛似踏起漫城風(fēng)波，幽幽望了許久，那洶涌而動之勢才緩緩靜下，化成滿目血紅與慘白，一如承遠(yuǎn)王府連夜掛起的悼喪白簾，“承遠(yuǎn)王驟然辭世，眼下父皇為之痛心不及，怕聽不進(jìn)半句諫言。”

    其言在理，趙珂陽亦非不曾想過，只是事有兩面，弊中有利，因而擺首回道：“太子有傷在身，倒不妨略施苦rou。”

    經(jīng)此略一提點(diǎn)，平懷瑱恍然悟出他話里深意——如今宏宣帝愈是哀嗟，愈該重惜生者。他十?dāng)?shù)年來深受帝寵，身及儲位卻險些危及性命，宏宣帝再是消沉也必不會將他拒之門外。

    這一諫拖不得，趁此一時京中流言最盛，人心最惶，一氣道出，方得十全把握。

    平懷瑱想得明白，執(zhí)杯品了兩口涼茶，夏時的窒悶拂去少許，決意就此一賭圣心。

    是夜更深時分，旭安殿燭火透亮。

    主殿之中門窗盡已修繕復(fù)原，兩日間少府安置多人半刻不歇地趕工忙活，生怕再委屈太子夜宿偏殿。但平懷瑱此刻仍不得安歇，面上劍傷忽而作痛，如毒蟲啃咬令他百般折磨。

    太醫(yī)院徹夜為其奔走，孰料如何也緩解不得分毫，直至天泛魚白，晨光熹微，平懷瑱這無由癥狀才堪堪轉(zhuǎn)弱，疲乏睡去。

    與此同時養(yǎng)心殿中，宏宣帝夜里亦不曾好睡，每一閉眼，承遠(yuǎn)王之死便襲上心頭，如巨石壓頂。

    宏宣帝半夢半醒間似夢回二十余年前，那時尤未稱帝，亦與承遠(yuǎn)王兄弟之間情義不疏。

    若無天降春雨，神女濕鬢，又何來心曲亂撥，自食惡果。

    情難，義難。

    他實(shí)則明白，錯不在王妃冷血?dú)埲蹋谒?dāng)年拱手讓人，為固權(quán)柄依太后之意迎娶重臣之女，只可睜眼看著嫡弟娶走心上人；更在他分明早已失之，卻又枉顧人倫多番越界，日令兄弟情淡，仇怨深結(jié)。

    此仇一結(jié)二十余載，至今了斷。

    然，最悲是人可一朝一夕再不相見，情卻一心一念永難阻絕。

    宏宣帝頭痛欲裂。

    珠簾輕撞聲起，殿外長廊上列列宮婢奉金碟邁碎步前行，至門前駐足，待太監(jiān)推開房門后躬身次入。

    宏宣帝未待人喚已自龍榻起身，這一夜歇不安穩(wěn)，倒不必再睡。

    王公公方一過簾便見他側(cè)眸瞥來，忙上前數(shù)步跪到腳跟前去，一邊尋來鞋履為他穿戴，一邊悄悄兒抬眸瞅了數(shù)回，見宏宣帝未著怒意才當(dāng)心試探道：“皇上，奴才聽聞昨兒夜里太子片刻未睡安生，太醫(yī)院諸位大人在旁瞧了整宿……”

    宏宣帝面色不虞，王公公伺候日久，一眼知他在意，忙將聲提了半分道：“太子傷口發(fā)作，這才疼得難以入眠，皇上可要瞧瞧去？”

    話落見宏宣帝微一頷首，他頓時快了手腳，催促宮婢入內(nèi)伺候梳洗。

    這邊平懷瑱方且睡下，本已困倦難耐，偏還為了做戲強(qiáng)熬整夜，此時只覺雙眼難睜。然而好容易歇了半個多時辰，床畔又有人將他喚醒，他緩緩將眼掀開半分，見李清玨微俯身坐在床頭，探手避過傷口拂開他面上發(fā)縷，低聲道：“聽蔣常說，皇上御輦已在道上，就快來了?！?/br>
    平懷瑱強(qiáng)打精神，耳里聽著熟悉入骨的話語聲，視線模糊時，恍惚瞧見的還是李清玨從前眉目，長眼明眸，笑唇高鼻，如素玉出山般透凈喜人。而只此一瞬，那模樣便成了冰冷人面，形貌普通，情緒無多，半分笑意都尋不著痕跡。

    眨眼間睡意全無，平懷瑱覆住他手暖上片刻，起身更衣待宏宣帝駕臨殿中。

    過不多時，院里果然響起太監(jiān)尖銳嗓音呼來的傳唱，李清玨暫且回避，平懷瑱獨(dú)于內(nèi)室行出，撩袍跪拜相迎：“兒臣拜見父皇?！?/br>
    “免禮?！焙晷弁芭锨队駲M榻上坐著，喚他起身，垂眸望去，那眼角劍傷尚未結(jié)痂，如今天熱，若以紗布扎覆恐致化膿積淤，就這般凜冽露在外。罷了目光挪下，又見眼瞼之下層層青影，正是昨夜難眠之故。

    平懷瑱在旁立著，宏宣帝看了看他腰間靜垂的一方玉骨山河扇，賜座后關(guān)切問道：“朕聞太子宿夜難安，太醫(yī)瞧過如何說？”

    “兒臣惶恐，令父皇擔(dān)憂。太醫(yī)說傷口并無惡化，按時敷藥，靜心修養(yǎng)即可?！?/br>
    宏宣帝聽來放心少許，殿外宮婢呈來新茶兩盞，平懷瑱親自接過往他手邊幾案奉上，又道：“不過此次遇刺皆因京中不平而起，兒臣聽聞這兩日間民心不寧，四下流言聳人聽聞，恐損民生社稷?！?/br>
    “朕亦有耳聞。”

    “父皇，”平懷瑱退離兩步俯身揖拜，“兒臣經(jīng)夜難眠，思慮良多，現(xiàn)有一策相諫。古之有云，‘揚(yáng)湯止沸，沸乃益甚，知其本者，去火而已。’如今京中江湖草莽已驅(qū)，卻不治根本，無非以煞止煞，解患一時。兒臣以為，倘欲防范未然，倒不如反其道而行，牽之以正道，加之以管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