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他轉(zhuǎn)身返回時，瑞王正忍著胸悶氣促不適感，彎腰脫靴子。

    宋慎一則懷醫(yī)者之心，二則……面對此病人時，總是忍不住多予關(guān)切。

    他不假思索，剛準(zhǔn)備搭把手，卻被瑞王拒絕了。

    “不必。你又不是下人。”瑞王慢騰騰脫掉長靴，隨后脫了外袍，躺下休息。在皇子看來，伺候衣服鞋襪是奴婢的活兒，不該隨意使喚大夫。

    “這有何妨！”

    宋慎重新落座時，安神香已燃了一半。

    “什么香？難得的清冽，沁人心脾?！?/br>
    “我?guī)熼T傳下來的，安神香，用料溫和?！彼紊鲝椓藦椣慊?，“可舒服些了？”

    瑞王頷首，“清醒多了。方才，怒火中燒，腦子里‘嗡嗡~’響，險些對阿寧動了手?！?/br>
    “君子動口不動手。殿下是君子，假如因為八皇子自毀斯文，忒不值得?！?/br>
    瑞王一聲長嘆，極度心寒，失望透頂，“你有所不知。阿寧從小乖巧懂事，有些靦腆，兄弟中，他與我和三哥較熟絡(luò)，經(jīng)?！母玳L’、‘四哥短’地跟隨，親親熱熱，十分融洽，從未發(fā)生過口角。我因為患病，沒有精力爭權(quán)奪勢，常年靜養(yǎng)，平日深居簡出，自認(rèn)沒得罪過哪個兄弟。萬萬沒想到，八弟竟然恨我入骨，恨得雇兇投/毒，早欲置我于死地?！?/br>
    “原來，他的親熱勁兒，全是裝的，照他的說法是‘忍辱負(fù)重’。從前靦腆溫順，‘四哥長’、‘四哥短’，現(xiàn)在冷嘲熱諷，一口一個‘廢物藥罐子’，簡直判若兩人?！?/br>
    瑞王憋得難受，心里堵得慌，忍不住一股腦兒傾訴，木然告知：“他認(rèn)為，病秧子不配得父親關(guān)愛，更不配封親王，怪我活著與他爭寵?！?/br>
    “甚至，逢年過節(jié)與生辰，我給他送禮物，均被惡意曲解：禮輕是瞧不起人，禮重是諷刺他拮據(jù)……蒼天在上，日月可鑒，那些禮物，有些是我的得意字畫，有些是宮中慣例，絕無一樣是存心諷刺?！?/br>
    宋慎批評道：“瘋言瘋語，荒謬歪理！”他淡淡分析：

    “八皇子的娘親是宮女出身，無權(quán)無勢，他卻極度渴望權(quán)勢，敏感多疑，嫉妒兄弟們有外祖家族相助，歪心思動久了，渴求而不得，人逐漸變得不正常了。”

    “八弟雖然瘋了，但有句話，卻是實話。論才干，確實輪不到我當(dāng)親王?！?/br>
    瑞王竭力冷靜，疲憊說：“你是聰明人，應(yīng)該看得懂：太子未定，儲位空懸，大皇子是庶長，二皇子是嫡長，爭儲不休，圣上旁觀多年，忽然以嘉賞戰(zhàn)功為由，封三皇子為‘慶王’，令兩虎相爭變成兄長聯(lián)手打壓三弟。兩年后，萬壽節(jié)朝宴，圣上夸我‘至孝至淳’，當(dāng)場授爵，封我為‘瑞王’?！?/br>
    “三哥戰(zhàn)功卓著，威名遠(yuǎn)揚(yáng)，當(dāng)‘慶王’實至名歸；我當(dāng)‘瑞王’，卻單是父皇出于制衡的考慮。論政績功勞，我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大哥和二哥，幸而他們不屑對付病秧子，只有八弟，暗中恨我至深?！?/br>
    “殿下此言差矣！”

    宋慎侃侃而談，“九個皇子，除了庶長、嫡長和慶王，還有六個，圣上為什么選擇了你？歷朝歷代，能坐穩(wěn)龍椅的人，豈有糊涂的？圣上必定經(jīng)過深思熟慮，才挑中了你，因為你有過人之處！八皇子才干平平，光會眼紅嫉妒，他要是也當(dāng)了親王，皇帝會被人罵昏君的?！?/br>
    “口無遮攔，妄議圣上，大不敬。”瑞王搖搖頭，“虧你姓名里有個‘慎’字?！?/br>
    “慚愧，名不副實?！彼紊鞔蟠筮诌?，“家?guī)熑〉模Ｍ降堋?xì)致謹(jǐn)慎端方’，我卻做不到，家?guī)熓啵o我取了個小名?！?/br>
    “小名？叫什么”

    “潑猴兒?！?/br>
    瑞王一怔，啞然失笑。

    “名副其實吧？”

    瑞王拉了拉被子，“你師父真會取名。”

    “這是秘密，你得守口如瓶，我不想被人笑話?！?/br>
    “放心吧。”

    少頃，安神香燃盡，瑞王徹底平靜了。

    宋慎始終掌控局面，一邊號脈，一邊端詳病人氣色，寬慰道：“殿下至孝至淳，又才華橫溢，圣上賜爵，既是為了制衡，也是慈愛欣賞之意，你高興領(lǐng)著便是，切莫妄自菲薄。”

    “你沒偷沒搶，所擁有的一切，俱是應(yīng)得的！”

    “多謝?！比鹜跄抗馇宄海恢挥X中，已把對方當(dāng)成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與你暢談一場，松快不少。”

    “謝什么？此乃醫(yī)者分內(nèi)職責(zé)。行了，別勞神了，歇著，等藥煎好我再叫你。”

    瑞王平躺，依言閉上眼睛，被安神香催得昏昏欲睡，意志松懈，喟然嘆息：“太出乎意料了，一個人，竟能把心思隱藏得那么深？我母妃也無法理解，至今不太相信宜琳是被八弟所殺，她總懷疑真兇另有其人?！?/br>
    “骨rou相殘，任誰也難以理解?！彼紊鲝澭?，替對方掖了掖被子，“橫豎想不通，先別想了。睡吧?！?/br>
    他彎腰時，玄色袍袖垂掃，拂過瑞王臉龐，剎那間，清冽安神香與陽剛氣息撲面籠罩。

    這一次，瑞王并未感覺不自在，反而倍感安寧，閉目片刻便淺淺入眠。

    宋慎坐在榻前，目光深邃，靜靜注視，憐憫想：

    可憐。

    生在皇家，身為皇子，頭腦聰明，品貌非凡，外家頗有實力，卻不幸天生患病，喪失了爭儲資格。

    甚至，在八皇子那類人眼里，你連活著呼吸都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