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遠(yuǎn)便不知如何是好。他心疼這女子的悲苦凄涼，可又不能為了這份心疼違抗女君軍令。

    二人正僵持著，青袖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隊行人，大約有十幾人，各個衣衫單薄，頂著獵獵北風(fēng)，逆著行軍陣列，正徒步向北行進(jìn)。看他們那弓腰伏背的樣子，不是漂泊的流民就是落魄商旅，只是這一行人當(dāng)中有個身影為何如此熟悉？

    青袖撥馬向山下行去，擎遠(yuǎn)還當(dāng)她惱恨未休，催馬并行依舊苦意勸說，“實則我大軍到燕丘休整后須得兵分兩路，我有意使袖兒領(lǐng)兵馳援青濯將軍，我另帶兵馬救援王都……”

    青袖駭然，轉(zhuǎn)頭注視，“王都如何？莫嵩已攻至王都？！”

    “只差兩座城池。方老將軍已經(jīng)傳來求救軍訊……如果袖兒心里只想著討伐天子，我也不敢派你往帝都了，那到時戰(zhàn)事一起，濯兒可就是孤軍奮戰(zhàn)，而我必須馳援方老將軍，國家的都城總不能丟罷……”他這樣說時，卻見青袖似乎充耳未聞，一雙明眸只是驚詫地望向遠(yuǎn)道，循著她的目光望去，所見也不過就是一群流民罷了。

    “果然是他！”青袖忽然催馬疾馳，沖向行人。擎遠(yuǎn)雖不明所以，還是毫不猶豫地緊隨其后。

    行道上，那十幾人正與大軍逆向而行，忽見兩匹快馬迎頭飛來，人群頓時慌亂四散，各自避讓。惟有一位少年，其行止挺拔，直腰昂首，見快馬奔來，依舊駐足原地，目色銳利地掃過青袖，并她身后坐騎，從容淡定地看著青袖在路邊勒僵駐馬，翻身落鞍，大步奔來。

    “果然是你！”青袖奔至近前，驚疑更甚，“你竟還活著？”此言問出方覺心頭有萬般滋味，竟無所適從！那一場殺戮之后，她二人一個重傷幾入黃泉，一個被緝?nèi)霝懲ナ軐彙?/br>
    “他鄉(xiāng)遇故知？”擎遠(yuǎn)放馬路旁，也大步湊了上來，一雙迥目將眼前這男不男女不女的少年打量個透徹，分明是腹藏“玄機”卻偏要打扮成男兒模樣，稀奇了怪了！“哪來的？去哪啊！”

    青袖對他這樣粗暴無禮很是不悅，“此是我故友。請擎大哥先回避片時可好……”

    “片時成得了甚么事！”擎遠(yuǎn)固執(zhí)著不肯退讓半步，“既是故人，何不煮酒敘舊，你這樣……”他有意又盯了眼少年寬厚的胸部與豐碩的腰身，調(diào)笑道，“還能喝酒嗎？”

    青袖此刻也覺出異樣，重新審看昔梧，只見他比在越都時壯碩了許多，一身寬衣大袍仍掩不住他身上寬厚，而這種“寬厚”……她也說不清楚，是哪里不對。

    “梧公子？”青袖有些恍惚，而前這人當(dāng)真是北溟國的公子嗎？那個初到越都就偷襲禁軍大營的梧公子？那個伙同自己深夜襲殺禁軍將領(lǐng)的北國少年？按說他不該活著！他知道當(dāng)年青門遭遇的種種慘烈，玉家太子又怎會準(zhǔn)許他四處游走?。?/br>
    “梧公子是要歸家嗎？”青袖回頭望望身后的一道道城關(guān)，此去溟國都城尚有千里之遙，“只你一人？徒步而行？”再看四下早已散落各處的其他行人，對他似乎并無顧念之意，“梧公子未何不應(yīng)我？我是青袖！我是……”

    她正疑心著是自己入夢還是認(rèn)錯了人，擎遠(yuǎn)一把鉗住她手臂，強行將她拉至一邊，伏向她耳畔小聲提示，“你是不是認(rèn)錯人了？她哪里是公子！分明是婦人！”

    青袖詫異，果真是認(rèn)錯人了?。俊斑@不可能！我認(rèn)得他就是……”

    “你看她胸厚腰寬，腹部隆起，分明是懷了身孕！誰家男子趕路要扮做孕婦！”擎遠(yuǎn)說道。

    青袖愈發(fā)驚詫，回頭再看，昔梧并未等在原地，而是走出了數(shù)尺之外，根本無意與她相認(rèn)。

    “擎大哥，我欠她恩義！本該送她還家！只是當(dāng)下……”

    “我明白。你去攔下她。我去把備給你的馬車趕來。”

    “再備些干糧銀錢！若是可以把你的通關(guān)令牌也贈她一塊，方便她穿城過境……”

    擎遠(yuǎn)笑笑，“虧得是個婦人！不然我可是要妒恨了！”說笑著，大步去了。

    青袖重又追上昔梧，這一回昔梧回了她一個寡淡的笑容，微微頷首，算是相認(rèn)。

    這位北溟國的真公主，假公子，也是無論如何都未曾想到，會在這荒郊野嶺相遇故人。只可惜此故人非是她想見之人！她想見的人大約此生都未必再見！一場歡愉一場空！與那青門小子的云雨之歡，數(shù)年之后他是否還能記得？只怕是用不上數(shù)年，只轉(zhuǎn)個月份換個季節(jié)他大約就要另覓新歡了罷！聽說青門是與慕容家定了親的！

    忘了也無妨！終有一天他還會再想起——是誰人教他初識云雨！昔梧想起那段歡愉，不禁面色微熏，低首一記淺笑，她知道——他絕不會忘了自己！就是此時此刻，她還能感知到他伏在自己胸前的痛哭顫抖！他曾無休止地糾纏她的身體，一遍遍數(shù)她背上的鞭傷，他guntang的淚滴進(jìn)她的傷口，痛得她顫栗不止，可也享盡愉悅！

    “你啞了？！”青袖終于發(fā)現(xiàn)癥結(jié)所在，不覺又恨又疼，“是玉家太子迫你吃了啞藥？！”定然是了！封人口舌，既是訓(xùn)誡又是警告！自此她昔梧便再也不能“胡說八道”了！

    “那么——”青袖不知該不該問，又疑心她受人欺辱，又憂心她不甚承受，猶豫時目光不自覺地望向她腹部，那里當(dāng)真存了一個生命？“你……你的孩子……”不知為何她先紅了臉。

    昔梧伸手拉起她手臂，慢慢按向自己腹部，臉上笑意又添一分，是那樣的柔和與安詳。

    青袖從不曾見過這樣的昔梧，不再是那個戾氣暴烈的北國公子，而是……而是……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她那神情，似乎已經(jīng)寬恕了世間所有罪惡，“你……是甘愿……如此？”

    昔梧點頭，又拾起她手臂，在她掌心寫下一個字。

    “柏？”青袖疑惑，“他姓柏？”問過才知自己何等愚蠢！昔梧那又恨又嘲的目光瞪得她無地自容，她忽然頓悟，更是又驚又疑，“青柏?。磕闶钦f……”

    正這時，擎遠(yuǎn)駕了輛馬車趕來，停車于道旁，跳下車子，遞了馬鞭給昔梧，徑自說去，“車上有糧有錢！還有一件貂裘，愈往北去愈冷……這些原是備給袖兒的，既然你們是故友，就送給你了！”說時又自懷里取出一塊通關(guān)令牌，塞在昔梧手上，“你再有難處，可往蕪良關(guān)，隨便逮個人，提我擎遠(yuǎn)大名，都會照看你一二！”說完又回頭看青袖，那意味別具的笑容看得青袖愈添困惑。

    昔梧退后半步，向他二人躬身一禮，再仰頭又復(fù)冷漠神情，重又深深看了青袖一眼，面前的青門女子啊，此去北荒大約再也見不到初陽青門！轉(zhuǎn)身登車，執(zhí)鞭策馬，揚塵而去。

    青袖還有諸多疑惑未解，可是驚怔之下又礙于擎遠(yuǎn)在此，委實不宜深究。昔梧懷得是濯兒的骨rou？那濯兒為何不留她在青府？是她不愿？還是不能？這位昔梧公子……不，該是昔梧公主，自相識以來，觀她行止，聞她言辭，早該知她仰慕兄長……是為此緣故，她才敢為青門入刀山赴火海罷！又甘心不求名份為青門存血脈！

    只是相遇匆匆，自此一別，惟是一駕馬車相贈？青袖望著馬車漸行浙遠(yuǎn)，心下總有莫名的悵然。此樣擦肩或許將是永別？曾經(jīng)相識就此將成追憶！過往種種，各樣悲戚，再想起時彼此身在何方？

    “擎大哥方才說——王都告急？”她收拾心境，重又看向擎遠(yuǎn)，“我青袖愿領(lǐng)兵馳援帝都！只斬莫將，不犯天子。請擎大哥放心，你另帶兵馬去支援方將軍罷！”

    擎遠(yuǎn)看她，終奈不住好奇，“方才那婦人……還有她腹中孩兒……”

    “哪來的婦人？哪來的孩兒？”青袖回身牽馬，又問一聲，“是否入燕丘之后重點兵馬？那么我與擎將軍燕丘城見！”說完飛身上馬，揚鞭去了。

    是昔梧之幸！是北溟王族之幸！更是他青門之幸！她昔梧腹中竟然留下了青門血脈！只是世事艱險，人心不古，流言蜚語都是禍根！既然中原兵亂，玉室陰詭，那么且容她遠(yuǎn)避北荒罷！寂然歸去，遠(yuǎn)離禍亂之邦，只待他年嬰孩長成稚子，稚子再成少年，少年承襲遠(yuǎn)志，則東極初陽，便可重修城池，再建關(guān)隘！

    青袖飛馬疾馳，恨不能立時抵達(dá)帝都，向青濯講說這個喜訊！

    溟國歷，庚子年冬月，公子梧回宮。王上責(zé)其觸怒天家、丟失王妹之罪，囚入冷宮，隔絕世事。翌年仲夏，瓜熟李甜時節(jié)，溟國王宮喜添麟兒，是為王之“次子”，朝堂震驚，宮廷驚詫。獨溟王狂喜非常，為小公子賜名“昔柏”，封為儲君，入主東宮。同時封賞群臣百工，大赦牢獄囚犯，免子民稅賦一年，指令舉國同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