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無月，惟有檐下兩盞燈火映襯著階前涼涼霜色，霜華宮宮門前，一曲《滄海月明》已被蔚璃彈了兩回，此刻指尖生痛，腰身也有幾分僵硬，足下寒冷更是痛癢難耐，她暗暗嘆息一聲：許是今夜仍舊如此了罷，實難捕獲一絲訊息。

    她抱琴又呆坐片時，正想要回去時，卻見深沉夜色里走來一束黑影，門廊外側(cè)立刻閃出兩名金甲侍衛(wèi)，橫劍護于當(dāng)前，那黑影頓了頓腳步，還是向前又進一步，語意淡漠，“我只是想來說一聲——這首曲子我聽過！”

    蔚璃微有錯愕，向著幽黯處回以淺笑，喝令兩旁金甲，“你們退下罷。殺我之人我自能擋。我若不能，你們也未必！”

    金甲彼此顧看，重又退身至幽暗處，各自按劍在腰，時刻戒備，默默警惕著這邊動靜。

    霜華宮里的莫家士卒早已自知被困，也知曾經(jīng)險遭殺身之禍，而今雖是殺機已去，可卻是危機未解。他們被困與此，與外界隔絕，誰也不知莫上將軍與東宮太子的這場較量，幾時能見分曉，又將是誰勝誰負(fù)，誰生誰死？他們五千人的性命，皆系于此！

    而今他們誰也不敢妄動，深知皇宮之內(nèi)已由太子掌控，隨便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可能引來殺身之禍。而今他們雖有五千之眾，然在宮禁二萬軍的四面包圍之下，也是孤掌難鳴。

    蔚璃抱琴坐于門階，看著鎧甲加身的黑影慢慢走到近前，她早有留意，此人站在回廊盡處聽她撫琴已有數(shù)回，而今夜終于立定心意上前說話，想來是心中所憶不吐不快罷？！

    “閣下尊姓？自何處聽聞此曲？”蔚璃客氣問說。

    那人歲至中年，面帶滄桑，對此樣客套只是一笑置之，“不足掛齒。無名小卒。于越長公主而言，我等不過是當(dāng)年剿殺青門的蠻兵悍將罷了！必是恨不能殺之而后快！”

    蔚璃笑笑，徑直回說，“可惜霜華酷寒，早已欺得我沒有力氣。但能提劍，必斬盡爾等。”

    那人笑意再添一分，多了一點贊賞，“果然是越安君！赫赫威名不是虛傳！當(dāng)年東海戰(zhàn)場若有越安君在……”他頓了一下，繼而搖頭，“一樣慘??！也不過就是白白賠上你這絕代風(fēng)華！”

    “是嗎？”蔚璃笑得凜然，“既然如此，莫家軍將如何不敢與我城外大軍一較高低，以救爾等出這牢籠？你可知城外有我東越將士，乃青門小將！你們——還敢再迎戰(zhàn)一回嗎？”

    那莫家軍士站在十步之外，手按腰上佩劍，注視著落坐石階的這瘦弱女子，靜默半晌，再開口時又換了議題，“我們殺入初陽城……就聽到方才越長公主彈奏的琴曲，我們順著琴聲尋找，以為……”他又頓住，低頭掩過面上慚色。

    “以為是樂坊青樓，有女子可欺？”蔚璃代他直言，聲色鎮(zhèn)定。

    那人抬頭，目色蒼涼，“長公主不知戰(zhàn)事殘酷！我們也是鬼門關(guān)前繞過幾回，死人堆里飲血止渴才至茍活了性命！早已生死不論！尋些個樂子……”他的辯解之言在蔚璃平靜淡漠的目光下無可繼續(xù)，只好另外又說，“只是沒有想到，遇上的是一家琴館——大音閣，閣內(nèi)有青衣琴童不下百名，當(dāng)時正在一位白須老人的帶領(lǐng)下，各安其位，各cao琴弦，合奏曲目正是這曲……這曲……”

    “滄海月明?！蔽盗换卣f。

    那人點頭，強牽笑意，“原來是叫《滄海月明》……”再舉目間，笑容異?？酀?，“當(dāng)年……將軍有令：以戰(zhàn)士所割人頭論功行賞……我們一隊四人，實不想再往兇險處撕殺，就……就殺了大音琴館一百一十七名童子并那位老人……他們，竟無一人反抗，舉劍落下，每個人都安坐其位，琴聲不絕……砍他們的頭就跟砍柴一樣……直至殺了那老人，琴聲才算終了……”

    莫卒講到后來聲色有幾分沙啞，頓了許久終未能再言。

    蔚璃冷目靜視，心下早已痛若刀剜！大音閣！青澄曾帶她到過大音閣，那位白須老人便是閣主，季伯！聽聞是上古禮樂之師季涯子的后裔傳人，世居?xùn)|海，撫七弦之藝冠絕天下，引四方無數(shù)賢者登門求教，門下更有親傳弟子三百余眾……然而，卻被他莫家士卒斬殺一百一十七人！

    蒼天無眼！怎樣恨事要使生靈涂炭！無辜慘死！但若手中有劍……蔚璃悲憤難抑，只怕多停一分都會想要大開殺戒！她只知當(dāng)年戰(zhàn)事慘烈，先有東海匪寇，又有莫將追剿，可是不知誅殺“叛臣”的天子之軍竟會屠城！初陽子民莫不是他玉室子民嗎？

    蔚璃抱琴起身，想不到這世間寒冷遠(yuǎn)勝她的冰牢寒窯！俯身撣去裙上灰塵，順勢抹掉眼底淚珠，舉目依舊清朗明澈，質(zhì)問那莫家軍士，“閣下聞聽此曲而感懷，是想借機……祭拜當(dāng)年被爾等屠殺的無辜少年嗎？”

    那人吞下喉間悲愴，冷漠了一張臉，“當(dāng)年有屠城軍令，那一百童子不死于我四人之手，也必死于他人劍下。我四人都是出身窮苦，無富貴可攀，在軍中無依無靠！若無戰(zhàn)功，則終身為卒，不知哪一天就要死在沖鋒陷陣的路上……”

    “那便要以無辜孩童之血，鑄爾等高升之階嗎？！請問閣下如今是何軍職？衛(wèi)尉？校尉？”蔚璃冷言譏諷，“屠城軍令？當(dāng)年舊案，早有史官執(zhí)筆，一字一言講得明白——罪在青門！你們屠殺青門倒也罷了！此是天子旨意，無可違背！可你們何敢屠殺初陽城！城中子民何罪？！還竟敢以割人頭顱論功行賞……這樣野蠻軍令……是為人否……是……”

    她忽覺胸口滯悶，喉嚨腥咸，余下的話未及說完，一股血腥涌進嘴里，頓時唇齒溫?zé)?，抬手拭過唇角，滿指血色。終于省悟——蕭雪何以執(zhí)念不改，定要肅殺這五千莫家士卒！

    放眼望去，才知當(dāng)年慘烈遠(yuǎn)勝她所知所聞，實實地悲憤難抑，仍要撐力斥問，“而今這滿庭莫家精銳，是割了多少初陽城百姓的人頭，才得以站在這里耀武揚威？！爾等——與獸何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