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那宮宇臺榭的構(gòu)建還須再用心一些！

    ——凌霄君一路上思索萬端，不知不覺間已然信步來至山頂，這里還果然有一處茅草亭，雖說舉目望去儼然有草掀柱裂的破敗之象，可是走近了看，小亭內(nèi)竟還備有一方石頭棋盤并兩只木墩棋凳，如此完整齊備，亦不失為意外所獲！若再得伊人在此，與她對弈一番，迫她悔棋嬉鬧，那更是別有一番意趣了！

    唉——不可貪心！不可貪心！凌霄君自嘲自笑，又自言一句，“也惟貪伊人莞爾，別無他求！”又拾了棋盤上或碎或半的散落棋子，閑意排擺一番，再觀棋局，一下默笑，一下愁坐，竟虛耗了半晌時光。

    再出草亭，于山勢巔峰處眺目遠(yuǎn)望，向南尋，是她歸來之路，此刻翹首企足，也難尋她蹤跡！不知她如今行至何處？曾得探報，召國新王風(fēng)駿已然親往郊野接回了他們的太子風(fēng)篁，那么當(dāng)下應(yīng)該只剩她一人獨行了罷？風(fēng)篁那蠢物應(yīng)該有心會派幾個侍衛(wèi)給她罷！蕭雪應(yīng)該能在莫昂之前迎上她罷？聽說她負(fù)傷了，傷得可嚴(yán)重？……念茲在茲，實焚心斷腸之苦！她是此生最該護(hù)在羽翼下好生疼惜的人??！

    思伊人，傷心肝！還是向北望罷！向北眺目所及是一片琉瓦璀璨，在夕陽余暉的映照下愈見流彩！那里就是天下之樞，九重宮闕所在，九陽城里的九霄宮了！宮中天子可還安好？他那一眾妃嬪們可都安好？回去深宮又要受他嘲笑罷？東越之行，損兵折將，且毫無建樹！歸來——又是這般滿地狼藉，無從收拾！

    思社稷，一樣愁斷腸??！不若歸去，歸去尚有七弦可撫，尚有泠泠之音！凌霄君又坐回草亭下棋盤旁，凝思許久，只是千頭萬緒，凌亂紛紛，縱絞盡心力也一無所獲。眼見得夕陽入谷，晚風(fēng)掀起陣陣寒涼，不得不起身向回。

    下山的路愈見凄冷，余暉耗盡，星輝無幾，腳下所行又多崎嶇荊棘，使他不禁想起那一年接她出霜華宮——實非易事！就是今時想起，也不得不嘆服自己當(dāng)年當(dāng)時之直勇！

    那一年他雖位居?xùn)|宮，卻不過是弱冠少年，尚無權(quán)勢可倚，僅憑一點點血脈之尊，在波詭云譎、權(quán)謀遍地的皇庭深宮里實是微不足道！而她也就是一個九齡幼童，一個深宮死囚，說說是東越嫡公主，可朝堂上誰人不知她是一枚棄子！

    那時他獨居?xùn)|宮，她困囚霜華，兩處寒涼。他每每總要憐她抱膝孤坐、淚濕羅裙，最后終決意接她出苦寒之地，往清風(fēng)明月里去！為此不惜以太子尊名犯險！他手提長劍，殺退禁宮侍衛(wèi)，負(fù)她在肩，重又殺出宮禁……

    那一路的北風(fēng)呼嘯，暴雪淹路，他幾乎以為他們會一起凍死在風(fēng)雪中！又實實地怕慢一分，她會凍死在風(fēng)雪中！拼盡所有氣力，背著她奮足疾奔，還要不停呼喚她的名字，與她言說那前方的明窗暖榻，只盼她莫要半路相棄！

    當(dāng)初艱難她或許不知，她一路昏昏沉沉，起初還能喚幾聲云疏哥哥，可后來卻漸漸沒了聲息，到達(dá)流云小筑時，她已僵做一團(tuán)，仿如雪人，憑是怎樣喚也不應(yīng)了！嚇得他扶榻大哭！

    那時節(jié)，他做了平生從未做過的事，這此事在他今后余生也不可能再做——為她提水燃薪，煮上一大盆溫湯供她沐浴暖身；又為她淘米下鍋，熬煮了幾大碗熱粥，一口一口喂進(jìn)她嘴里。好在這女子頑強(qiáng)遠(yuǎn)勝他所期！她竟從奄奄一息里漸漸轉(zhuǎn)醒過來，依舊的雪眸晶燦，依舊的笑靨如花，喃喃低語，仍舊喚他云疏哥哥！他喜得幾要落淚，惟有捧了熱茶熏去眼角酸脹，輕問一聲：烹雪煮茶，以為可好？

    她永遠(yuǎn)不會知道，那一夜是他平生第一次使佩劍染血！他自己也不知道倒底殺了多少宮廷侍衛(wèi)。只是后來，天子的震怒使他明白——自己是逆天而行！為此事他險些丟了太子名份，險些被逐出東宮降為庶民！倒底是一頓鞭刑，并十日禁足，使他暫保尊位！

    而這一次——凌霄君苦苦思量——這次應(yīng)該不同！東宮羽翼漸豐，太子權(quán)勢漸成，困她入霜華不過是緩兵之棋，接她出霜華宮應(yīng)該也無須血刃宮廷！只是……還是諸多艱難??！

    只可恨亂臣欺我，牽累佳人！不禁又嘆息一聲，已然下了蜿蜒山路，又回到幽幽后園，不遠(yuǎn)處屋舍里的燈火微微照亮前路，云層中閃出一彎新月如鉤亦能寥添清輝，玉恒重又大步直行，深信約期擬定，千難萬險她必來赴約！自此后必是生死與共一雙人！

    轉(zhuǎn)過一處枯敗花叢，隱隱見那亭欄處一支瘦影孤立，纖纖細(xì)腰，落落柳肩，似一女子？驛館如今是駐軍之地，哪得女子？莫非是——

    “璃兒？”玉恒驚疑著緩步向前，一路心思飄渺，一路道路迷蒙，以致在當(dāng)下幽幽秋園里他竟有些分不清是癡念還是夢境，“璃兒？是你回來了？蕭雪迎到你了？……”

    那孤影被他此樣一喚顯然嚇到，身上一抖，驚詫著轉(zhuǎn)過身來，那眉眼清麗藏著無限稀奇，唇角牽笑似乎窺見閬苑仙葩，她忽而嗔眉，忽又莞爾，朦朦身影，若水中映月，飄忽而渺然。

    凌霄君有片刻恍然，那細(xì)影纖纖太像與她霜華初見時，那眉眼婉轉(zhuǎn)又像極了她素來的嬌嗔喜怒，只是這淺淺月影下，恍恍心思里，他望著她身影朦朦朧朧，似遠(yuǎn)又似近，似乎觸手可及，卻又如隔云端，喚她，得她莞爾笑顏，望她，又似微有嗔惱。

    當(dāng)真把她得罪？她如何不來親近？無論來時路怎樣曲折艱難，總該記取舊時歡愉罷！難道那些年流云小筑里的歡樂竟都一筆抹煞……

    “璃兒……”他欣欣然，都說既見君子，云胡不喜，而既見伊人，又云胡不喜！

    “凌霄君？”女子終于發(fā)聲，聲音清脆而略帶稚氣，也有按不下的欣喜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