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職
高岡回到總隊,一進去,隊里忙碌的人都抬起頭來看他。 胖大海舔了舔嘴唇,上下牙齒一咬,磨動下巴,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就連鎮(zhèn)靜如金絲兒,這時候也眼神閃動,面露豫色。 “這是怎么了?”高岡把手里的東西一放,問話。 有人對他講:“張局要見您?!?/br> “明白了?!备邔c點頭,說著就打算出發(fā)去市局。 被人叫?。骸安挥萌ナ芯郑瑥埦炙?.....親自過來了?!?/br> 又補了一句:“就在里頭等您?!?/br> 高岡進到里面的辦公室,張局長正坐在中間的位置翻看文件,手邊放著他隨身攜帶的小紫砂茶壺??磸埦诌@樣子,似乎對高岡的這些資料很感興趣。 聽到動靜,張局掀起眼皮子看他,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示意他:“坐。” “知道我為什么找你么?”張局問他。 高岡老實回答:不知道。 領(lǐng)導的心思,他哪兒猜得到,但一顆心卻因此提到了嗓子眼。 張局笑了,兩根手指伸出來,指點著高岡,說:“你啊你啊?!彼玖似饋?,走到窗臺邊上。 那里擺了幾盆花,他就伸著手,逗弄花葉子。 “這回的案子,你辛苦了。從開年到現(xiàn)在,一直沒怎么休息吧?我聽說你三月初去重慶休假,結(jié)果假沒休成,還幫當?shù)鼐接制屏艘黄鸢缸樱俊?/br> 高岡點頭說是。 “你雖說還年輕,可這辦案經(jīng)驗不少。從警這么多年,破過不少重案,我一直都很看好你?!?/br> 高岡略一頷首,謙虛回道:“是我?guī)煾附痰煤茫疫@些經(jīng)驗,都是以前跟他學的?!?/br> 聽他這話,張局神色微變,沉默良久后,他感慨道:“老夏啊,老夏可惜了?!?/br> 高岡默不作聲。 張局扯下一片花葉子,放在指尖用力揉搓,綠色的汁液迸濺開去,他將葉子揉成團一扔。 窗外,似乎有一聲落地的輕響,微不可聞。 “老夏!夏蓬程!”張局忽然一聲吼,“你他媽的給老子從土里頭爬起來!咱倆喝酒的事還沒著落,這輩子我還要和你一較高下!你他媽睡什么睡!給老子出來!” 高岡還是第一次聽到張局罵臟話,他抹了把臉。 等張局冷靜下來,轉(zhuǎn)頭盯著高岡,眼神如同獅子,像是醞釀著什么,眼底布滿烏云,周身的氣場瞬間下沉。 “你這些天辦案的時候,總隊的重案組也在忙其他案子,其中一起,是在東城區(qū)挖出的一具四年前的尸體,是個商人,被競爭對手花錢報復。重案組從尸體上查出的線索,都指向了一個人,那是個地下殺手?!?/br> 高岡把手藏在身后,暗暗攥起拳頭。 “可這個殺手,在四年前已經(jīng)死了,是在被你追查的過程中,開槍自殺的。” 張局看一眼高岡,繼續(xù)往下:“老夏的那起案子,我交給了你來辦,那時候你指著這具自殺的尸體,說這就是殺你師父的兇手。” “我信了,大家都信了??墒菛|城區(qū)的尸體不信,重案組的人抽絲剝繭,查出來這具尸體死的那個時間點,跟老夏是一樣的。” 他看向高岡,放低了聲氣:“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高岡慢慢放出一口氣,他沒說話,只是胸腔的動作,較之平時更強烈了些。 “這意味著殺害老夏的人,根本不是你說的,那個自殺的殺手!他有不在場證明!”張局臉色漲紅,脖子青筋暴起,怒目圓睜。 高岡牽出一抹苦笑。 “這是大事!”張局用力敲著桌子,“你工作沒做好,差點辦了冤案,真正的兇手呢?兇手逍遙法外,你師父夏蓬程指望著你為他昭雪,而你倒好,你這個好徒弟,你但凡上點心,都不至于到這個地步!” 他拿起小紫砂壺,猛灌一口茶,緩一口氣,最后問他:“事到如今,你還有什么話說?” 高岡搖頭:“我聽候組織處理。” 走出辦公室,隊里的同事都看著他。 高岡和張局在里面說的話,他們?nèi)悸犚娏?。聽得心里難受,這事也不能全賴高隊,四年前的案子,他們也有參與。 自殺的那個地下殺手,在那個時候,誰都沒質(zhì)疑過。殺手在夏隊遇害那會兒,確實沒有不在場證明,總不能說“我沒殺夏蓬程,是因為我在殺別的人”吧? 橫豎都逃不過警方的盤問,干脆不解釋,往太陽xue上開一槍,倒來得痛快。 他們想與高隊說句話,見到張局也出來,立馬噤聲。 高岡沖他們笑了笑,胖大海一沖動,開口就要叫他:“岡......” 高岡伸出食指,抵在唇上,對他輕輕搖了搖頭。 見他還想說話,高岡側(cè)開臉,給金絲兒使了個眼色。金絲兒會意,捂著胖大海的嘴,死死壓著他,把他往人群里拖。 胖大海生得牛高馬大,性子也直,從小到大都愛聲張正義,沒人敢欺負他。 身高快一米九的大老爺們兒,什么苦沒吃過?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 可他就是受不了委屈。 他想不明白,他師父從警這么多年,破了那么多大案子,抓了那么多壞人,可為什么就只是這一樁,就這一樁辦了冤案、抓錯了人,就要把他過往的功績一并抹去,抹得干干凈凈,一點也不剩? 他被金絲兒拉著,沒忍住,紅了眼。 金絲兒輕嘆一聲:“你不說話,就是在幫他?!?/br> 這個節(jié)骨眼上,多說多錯,說多錯多。 張局把手背在身后,在一陣靜默中,看著高岡收拾東西。 沒什么重要的東西,他在桌上掃了一圈,最后只把一張照片揣進了兜。 他初出茅廬,還是個愣頭青的時候,是夏蓬程手把手教他,如何摸排走訪、如何還原現(xiàn)場、如何訊問犯人...... 記憶中進入總隊的第一天,夏蓬程讓人舉著相機,給他們拍了這唯一的一張合照。 夏蓬程按住他的肩膀,手上的溫度源源不斷傳遞過來,他咬著煙,扯出一個笑,對高岡說:“合照要趁早,指不定哪一天,這同你拍照的人,命就沒了。” “呸呸呸!凈說這些晦氣的!老夏,你別嚇著孩子!”幫他們按快門的老警察罵罵咧咧,瞪了一眼夏蓬程。 老夏說著這樣的玩笑話,對老警察的罵聲毫不放在心上。 “死又不是什么可怕的事,關(guān)鍵要死得有尊嚴,你說對不對小高?”他大笑。 老警察按下快門。 笑聲變成了飄然而去的歲月,不知所終。 高岡揣著他與夏蓬程唯一的合照,就要離開。 還好門口那輛別克是他私人的,花的自己的錢,不然這會兒,就只能走著出去了。 “證件留下。”張局在后面說。 高岡無奈停步,摸摸褲兜,沒摸到;手伸進衣服外兜,又摸了個空。 張局那雙獅子一樣的眼睛死盯著他,高岡牽起一絲笑,露出一口白牙,笑得人心頭暖融融的。 他翻開外套,在衣服內(nèi)兜里找到證件,往桌上一放:“走了。” 證件上的高岡,剪了寸頭,穿著警察制服,對著鏡頭微微笑著,目光無比堅定,令人心安。 警隊門外,傳來汽車發(fā)動的聲音,輪胎摩擦著地面,先是一聲轟鳴,再然后,汽車的聲音慢慢消失不見。 這回是真的走了。 張局望向門口,一只小貓正坐在陽光下,對著高岡離去的方向,舔著爪子,不知憂愁。 葉湑在書店搬書。 自打馬奧運招蜂引蝶,擾了她清凈以后,葉湑再不準馬奧運來書店幫忙。她就是活活累死,也絕不想被一群小姑娘圍著,嘰嘰喳喳,沒個完。 萬一這馬奧運的照片傳到網(wǎng)上,以他的條件,要是一朝爆紅,她這小破書店的好日子,可就到了頭。 可是店里這么多書......她抬頭掃了一轉(zhuǎn),嘆口氣:這么多書,她一個人,怎么打理得完! 她清空了其中一個小書架,將里面的書搬出來,重新排順序,分類歸架,打上價簽,又貼上條碼...... 等到徹底忙完,一天的時間過去了。 葉湑癱在地上,望著天花板,幾分鐘后,發(fā)出了由勞動人民轉(zhuǎn)向資本家的吶喊:“我要招員工!” 門簾一動,有人步進來,擋住了門口的夕陽。晚霞落在他背上,看不清模樣。 “請問......這里是在招員工嗎?” 葉湑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爬起來,露出資本家的偽善笑容:“招招招,朝九晚五,上六休一,月薪三千,有租房補貼,福利好,待遇高......” 她抬起頭看向來人,笑容凝固在臉上,一口氣差點兒沒順過來:“高......高岡?” 高岡進了書店,替她把書搬下來,放到一邊摞好。 “我被停職了,沒工資,付不上你的房租,只好來這兒打工,你看看能不能抵一下?!?/br> “等等......等等?”葉湑眨了眨眼,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就是說,我暫時沒工作了,什么時候復職還不知道,沒個準信兒。這期間來你這里幫幫忙,打打下手......怎么,你不樂意?” 高岡動作麻利,就這說話的空當兒,便將面前書架上的書,搬了個干凈。 葉湑一抓腦袋:“樂意樂意......樂意你個大頭鬼!我剛碼好的書,你給我搬出來干嘛!啊!” 【卷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