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心裂肺，痛心切骨。

    第二次。

    這是他第二次見到秦驍生命垂危的模樣，而每次他變成這樣都是因?yàn)樽约骸?/br>
    母親、澤哥、秦驍……每個他想要緊緊抓住的人，最后都不免走向毀滅的道路。

    他不明白，如果說孤獨(dú)才是他的命運(yùn)，渴望陪伴的他是錯的，為什么受到懲罰的卻總是別人。

    為什么每一次他的孤獨(dú)都要以別人的生命為代價？

    慕遠(yuǎn)望著懷里的那張臉，淺色的眸子和發(fā)絲，蒼白失血的嘴唇，那張臉逐漸和許多年前那個少年的影子逐漸重合。

    他極力壓抑著胸中狂涌的情緒，嘴角牽起一抹牽強(qiáng)的笑，他說：“你知道嗎，我有件事一直隱瞞著你。其實(shí)，你離開秦家全都是我設(shè)計(jì)的……我討厭秦家，只想從他們那里把你搶走，我故意去激怒你爺爺，把事情逼到無可挽回的地步，然后讓你不得不在我和秦家之間做出選擇。我害你失去了一切，還一直扮演著受害者的角色，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你的愧疚……我卑鄙，自私，我才是配不上你的喜歡……”

    秦驍愣愣地看著他，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纏，慕遠(yuǎn)有些難堪地扭過頭。

    “原來你一直是這么想的……”秦驍?shù)谋砬橛行┢婀郑M(fèi)力地抬起頭，突然握緊了慕遠(yuǎn)的手，過度用力讓他的臉色更加白了幾分。

    他就那么望著慕遠(yuǎn)，一字一句地說：“慕遠(yuǎn)，你聽好了，沒有人能逼我。如果說我為你放棄了什么，絕對不是因?yàn)槟愕脑O(shè)計(jì)和逼迫，而是因?yàn)?，你值得?！?/br>
    聽到這句話，慕遠(yuǎn)只覺得胸口又一陣悶痛，他咬著牙，聲音哽咽地說：“我根本不值得……他們是你的親人，可是我……只是……”

    秦驍定定地地望著慕遠(yuǎn)，臉上的表情有些復(fù)雜，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開口，“慕遠(yuǎn)，你太渴望親情了，所以將它幻想得過于美好，可是……不是所有親情都像你想象的那么溫暖，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樣把親情看得那么重要……你高估了秦家在我心里的地位，秦家的所謂親情，不過是個空洞的泡沫，根本不值得你去在意……”

    說到這里，他的表情帶上了一絲自嘲，“以前我對你說母親經(jīng)常帶我玩給我禮物，那些都不是真的，只是我一廂情愿的想象，我一直渴望從她那里得到那些東西，可是直到她去世都沒有實(shí)現(xiàn)……其實(shí)母親她對我一點(diǎn)都不好。小時候我的身體不好，秦朗可以去上學(xué)，但我能只能整天被關(guān)在家里由母親照看。她不喜歡帶小孩，每次家里只要其他人不在，她就把我嘴巴塞住綁在廁所里，以免我煩到她。有時候她沉迷看電視或者小說，忘記了我，我就一整天吃不到飯，渴極了的時候，我只能用嘴咬開水龍頭，把嘴里塞滿的布條泡濕透，才能勉強(qiáng)喝到一點(diǎn)點(diǎn)滲進(jìn)來的自來水……”

    說這些話的時候，秦驍?shù)恼Z氣出奇的冷漠，就好像在談一個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第三者的過去，可慕遠(yuǎn)卻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

    “父親不喜歡母親，他和母親在一起只是家族的安排，他對我和秦朗也沒有什么特殊的感情，生下我們之后，他就去了美國發(fā)展自己的事業(yè)，只有過年才會回來一次。他只要回家，母親就會和他吵架，每次他們吵完之后，母親就把我抓起來，狠狠打我出氣……”說到這里，秦驍輕笑了一聲，“她怕我逃跑和反抗，還專門買了個小狗籠子藏在臥室里，把我關(guān)進(jìn)去隔著鐵柵欄用棍子打，有時候家里人多，她怕留下太明顯的痕跡，就用注射器針頭戳我……”

    “因?yàn)槲议L得不像秦家人，爺爺一開始對我根本不關(guān)心，也從沒注意到過我身上的異常，我給爺爺說了母親的事，他也覺得我是在夸大其詞。全家人都認(rèn)為母親特別偏愛我，總是和我單獨(dú)在一起，晚上還經(jīng)常帶我一起睡覺，秦朗都沒有這個待遇?？墒菦]有人知道，我根本不想要那樣的待遇，每次和她一起在臥室時，都是我的噩夢?！?/br>
    “秦家沒有人聽我說話，就連秦朗都不理解我，我好幾次想從秦家逃出來，可是因?yàn)樯眢w太差，每次半途就被人抓回去。爺爺因此覺得我是個不聽話的小孩，明明被秦家錦衣玉食地養(yǎng)著，還整天和家里作對，他默許了母親對我進(jìn)行教育，母親再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打我，都沒有一個人去阻攔。”

    “我每天都特別絕望，我周圍的親人很多，可是沒有一個人真的關(guān)心我，沒有一個人愿意相信我，我也接觸不到外面的人，每次我想要出門，他們都以我體弱多病的理由拒絕我，我連一個可以傾訴的朋友都沒有，身邊只有秦家精心安排的所謂玩伴?！?/br>
    說到這里，秦驍?shù)谋砬橛行┦?，帶著血跡的嘴角微微揚(yáng)起，“我只能不斷地幻想，幻想自己是個特別幸福的孩子，爸爸mama爺爺都特別喜歡我。我忽略了所有不對勁的地方，無視自己并不被愛的事實(shí)，給自己虛構(gòu)了一個不存在的世界。在我的世界里，我是秦家最小最受寵的孫子，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我可以任性妄為，不用為任何事情煩惱，每天都過得快活肆意?！?/br>
    “我終于騙過了自己，把自己活成了幻想中那個張揚(yáng)又天真的樣子，我變得熱情開朗，又會撒嬌賣乖，爺爺很滿意我的表現(xiàn)，秦家所有人都知道我成了老爺子最喜歡的孫子，我可以隨意發(fā)號施令，沒有人會無視我，就連母親也漸漸地不敢再打我了……”他臉上的嘲諷之色更甚，可笑意卻漸漸收斂了。

    “我幻想的世界漸漸地變成了現(xiàn)實(shí)，可是，那也沒有什么可高興的。母親依舊討厭我，父親依舊不理我，秦家其他人重視我只是為了討好爺爺，而爺爺會喜歡我，不過是因?yàn)槲业耐庠诒憩F(xiàn)滿足了他對天倫之樂畫面的期盼?！?/br>
    秦驍?shù)哪抗饣氐侥竭h(yuǎn)身上，直視著對方，他一字一句地說：“所以你從來都沒有從我這里奪走任何東西，反而倒是我，一直依賴著你……”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望著慕遠(yuǎn)，像發(fā)呆一樣停頓了很久之后，突然又笑了。

    “遠(yuǎn)哥，你知道嗎？小的時候，我一直有個夢想，盼望有個人會像漫畫里的超級英雄那樣從天而降，帶我離開秦家，把我從噩夢中拯救出去?？墒俏业攘撕镁煤镁?，那個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

    “直到，我遇到了你?！?/br>
    “我們認(rèn)識的時候，我又小又弱，你看起來那么高，那么強(qiáng)大。你和我不一樣，你不用活在一個虛假的世界里用自我欺騙麻醉自己，你從始至終都強(qiáng)韌地面對著那個冷漠的真實(shí)世界。你笑得特別好看，而且很真實(shí)，不像我的笑全部建立在虛假和幻想之上……”

    他伸出手，緩慢而輕輕地碰到慕遠(yuǎn)的臉，“我……一直很羨慕你，仰慕著你，想要變得像你一樣強(qiáng)大，把你當(dāng)做我的目標(biāo)和信仰?！?/br>
    “然后……那一天，你救了那個小女孩。還有那一天，你從窗臺上跳進(jìn)我的房間，說要帶我離開……那個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找到了自己一直等待的超級英雄?！?/br>
    “You arehero.” 我的英雄。

    秦驍輕輕地說。

    他的掌心描繪著慕遠(yuǎn)臉頰的輪廓，表情帶著前所未見的溫柔，“你把我當(dāng)成光，其實(shí)你才是我的光。那十年里，也是一直靠著你，我才沒有在麻木中徹底迷失自我?！?/br>
    “你說你隱瞞了我，欺騙了我，其實(shí)我才是一直在欺騙你……和你一起離開秦家時，我其實(shí)是松了口氣的，遠(yuǎn)離了秦家，你就再也不會發(fā)現(xiàn)我小心翼翼藏起來的秘密，不會知道我其實(shí)沒有你想的那么陽光，更不像你以為的那么單純……”

    他的聲音漸漸虛弱下去，“慕遠(yuǎn)，我好希望自己可以一直像以前那樣，真的也好，假的也罷，無憂又無慮，讓自己活得開開心心，也讓你每天都開心……可惜我已經(jīng)欺騙不了自己，也沒法欺騙你了……”

    他擠出一個蒼白的笑，“真的……對不起?！?/br>
    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說完這句話，秦驍重重地閉上了眼睛。

    慕遠(yuǎn)死命地?fù)u著他的身體，可是那雙眼睛卻再也沒有睜開。

    “不準(zhǔn)睡，你給我醒過來——！”曠野之中響起慕遠(yuǎn)的嘶吼。

    淚水早就模糊了視線中的一切，他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無法思考，只是機(jī)械性地抱緊懷中漸漸變冷的身體，不斷去親吻那雙眼簾，拼命試圖喚醒對方。

    遠(yuǎn)方驟然響起一陣轟隆轟隆的聲音。

    一架直升機(jī)從黑暗的夜空中出現(xiàn)，盤旋在遠(yuǎn)方的高空，刺眼的探照燈筆直地掃過下方的道路，然后停留在他們身上。

    “是雷克斯家的直升機(jī)？”青叔猛地踩下剎車，抬起頭望著高空中下降的機(jī)體。

    龐大的影子越來越近，地面上的他們已經(jīng)能感受到四周被掀起的氣流。

    “快點(diǎn)！把他帶走！”慕遠(yuǎn)抱著秦驍，跳下拖拉機(jī)，朝著天空大吼。

    直升機(jī)停滯了兩秒，加快了速度下降，地面上的塵土和灑落的樹葉被狂風(fēng)吹起，呼呼的風(fēng)聲鼓蕩著耳膜，機(jī)翼發(fā)出的巨大轟鳴聲快要讓耳朵聾掉，慕遠(yuǎn)頂著狂風(fēng)，幾乎無法站直身體，卻始終把秦驍死死護(hù)在懷里。

    跌跌撞撞地終于登上了直升機(jī)，慕遠(yuǎn)疲憊地躺進(jìn)機(jī)艙里，秦驍依然被他抱在懷中，他感受著懷中人微弱但依舊存在的心跳，又低頭親了親那家伙的頭發(fā)。

    猛地又一口血從胸中涌出。

    慕遠(yuǎn)強(qiáng)忍著把血咽下，滿口鐵銹般的血腥氣激得他的大腦清醒了些，身體卻越發(fā)虛弱麻木，尤其是在夜晚冷空氣的籠罩下，就連移動指尖都變得有些困難。

    他僵硬地靠著冰冷的艙體，回味著秦驍最后的話，突然覺得有些可笑。

    他們從來不曾向彼此坦誠過一切，都傻乎乎地隱藏著所謂的秘密，害怕對方發(fā)現(xiàn)真實(shí)的自己沒有彼此心中的那么美好。

    兩個同樣孤獨(dú)、冰冷、卻渴望溫暖的靈魂，為了能夠靠近對方，不約而同地給自己披上了謊言織成的鮮亮的外衣。

    但是，終究是靠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