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青云軒，崔mama在里面坐著，瞧見她進來，笑說道：“可算回來了，讓我好等?！?/br>
    “崔mama請你去她家吃飯。”二姑娘問道，“可是在弈樓吃過了？”

    二姑娘一副希望她吃過了的表情，可機會難得，她搖頭道：“還沒有。”

    “那正好，跟我走吧?！贝辪ama過來一把攥住她手。

    二姑娘喚一聲四兒，欲言又止。

    崔mama笑道：“知道二姑娘離不開她，你放心，明日一早定全尾全須得回來?！?/br>
    “去吧去吧?！倍媚飻[擺手。

    到了崔mama家的小院，一位老婆婆出來開了院門，看到喬容有些驚訝，崔mama笑道：“我干閨女。”

    喬容福了一福，老婆婆點點頭，對崔mama道：“屋子拾掇干凈了，飯菜也做好了，你既回來了，我走了啊?！?/br>
    崔mama笑說聲好，老婆婆進屋解下圍裙，慢吞吞走了。

    喬容看著她的背影，頭發(fā)花白彎腰駝背的，笑說道：“這位婆婆年紀很大了吧？干娘怎么不找個小丫頭侍奉？”

    “年紀雖大，會做飯，也愛干凈，主要是可靠?！贝辪ama笑著招呼她進屋。

    喬容跟進去，不動聲色觀察，屋中干凈爽利，布置簡潔，一如崔mama的風格，東邊用碧紗櫥隔出臥房，碧紗櫥外開間乃起居所用。

    進門對著窗一張方桌四把椅子，椅子后靠墻擺著條案，條案上居中放著寶瓶銅鏡，寶瓶里插著雞毛撣子，兩邊有幾個瓷罐，對面窗下一張方幾兩張圓凳，西邊別有天地，兩邊垂下青色紗幔，紗幔后是一張坐榻，坐榻上擺著炕幾，炕幾上隔著煙袋煙斗，還有一對青瓷的棋盒。

    喬容心中一動，笑說道：“干娘的家比我想得還要清新別致?！?/br>
    “白日里進府侍奉，夜里回來睡覺而已，什么別致不別致的，都用不上。”崔mama嘴上說著，臉上露出受用的笑容。

    喬容說聲干娘稍等，快手快腳去廚房打了水來，侍奉崔mama洗手洗臉，自己也洗干凈了，一切收拾得不留痕跡，這才過來。

    崔mama坐在餐桌旁笑著喚她坐下，罩子揭開，喬容吸一口氣笑道：“這位婆婆做的飯菜可真香。”

    “那就多吃些。”崔mama笑道。

    吃幾口飯菜，喬容笑著指指靠墻的條案,舔一舔唇道：“瓷罐里裝的可是酒嗎？剛剛拿撣子的時候，聞到一股子酒香。”

    “瞧你那饞嘴樣。”崔mama笑道，“干吃飯也沒意思，不如喝些酒助興?！?/br>
    喬容起身去拿，崔mama指著幾個瓷罐說道：“青色的那個里面是楊梅酒，黑色的是我們山東的蘭陵酒?！?/br>
    “我只喝過楊梅酒，沒喝過蘭陵酒。這蘭陵酒好喝嗎？”喬容洗著杯子笑道。

    “楊梅酒也就是夏日里解渴用的，算不上是酒，蘭陵酒才是真正的酒?！贝辪ama拿過黑色瓷罐倒了一盅，笑著遞在喬容面前，“要不要嘗嘗？”

    喬容聞一聞皺了眉頭，手在鼻子底下扇著風，吐一吐舌頭：“乖乖，聞著就辣?！?/br>
    “嘗嘗，嘗一小口。”崔mama手依然舉著。

    她皺眉嘬一小口，嗆咳著落下淚來，告饒說道：“又辣又澀，我還是喝楊梅酒吧?！?/br>
    崔mama看著她笑笑，吱兒得一聲，抿了半盞下去，嗯一聲笑道：“還是這酒痛快?！?/br>
    說說笑笑邊吃邊喝，喬容不時勸酒，看她暈生雙頰眼眸發(fā)亮，覺得時機差不多了，正要開口詢問，突聽外面有人嚷了起來，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惱怒說道：“老爺今日又不來嗎？都多少日沒來了？把我一個人關在這兒，白日里都不讓出去，當初可不是這么說的?！?/br>
    一個略微老成些的聲音解勸道：“這不剛送來兩套首飾好幾套衣裳嗎？老爺外面忙，家中又有一大家子，姨太太得體諒老爺?！?/br>
    “他家中的太太是不是個母老虎？要不怎么不敢讓我進他家的門？”女子尖聲說道。

    “姨太太別居有多清凈，何必跟一大家子人攪和？你想進門，就得給老爺生兒子才行。”

    “一個月就來三趟，怎么生兒子？”

    “一個月三趟不少了，有些個做小的，一個月輪不上一回……”

    崔mama臉色一變，起身關了屋門，對喬容道：“隔壁不知什么人，背著太太納了外室，隔幾日不來，那女人就吵鬧不休，別聽，再污了你小孩子的耳朵?！?/br>
    “我只顧著專心陪干娘喝酒，什么都沒聽到。”喬容笑嘻嘻說道。

    崔mama點點頭：“這樣才對，別什么亂七八糟的都往耳朵里收拾。”

    她再坐下時，不知為何，臉上有些不悅，也不用喬容勸，悶聲不響連喝幾盞酒下去，眼神變得迷離，唇角勾起一絲冷笑，哼一聲說道：“這男人沒一個好東西?！?/br>
    喬容斟酌著說道：“是有很多不好的，可也有好的啊，咱們府上的孫大人就很好啊，他和太太那么恩愛，剛搬來那日，當著那么多人的面，非要拉著太太的手，太太含羞，偏不讓，跟兩個小孩子似的，朱大娘提起來羨慕不已呢。”

    崔mama嗯了一聲，“你沒見過太太年輕的時候，美艷動人，聽說大人當年只看一眼就迷上了，偏偏人家不只美貌，還見多識廣，懂得的比大人還多，大人能有今日，全靠著太太?！?/br>
    喬容附和笑道：“沒錯，咱們太太又美麗又高貴，舉手投足都是杭城人的做派?！?/br>
    崔mama笑了起來：“太太打小在杭城長大，自然通身都是杭城人的氣派，當年她一個寡婦，又比大人長好幾歲，大人為了娶她，偷偷給了她那公婆許多銀子，家中積蓄折騰去大半，成親后被父母發(fā)現(xiàn)，給趕了出來，不得已到泰安謀生?！?/br>
    “就像是戲文里的患難夫妻，歷經(jīng)磨難苦盡甘來，難怪大人和太太那樣恩愛?！眴倘菪φf道。

    “可太太再美，如今已是年過四旬，跟年輕姑娘沒法比，這大人啊，難免有些別的心思。”崔mama又喝一盞，“可太太還蒙在鼓里，依然順著他愛著他。”

    說著話端起一盞酒，晃悠悠踱步到紗幔后坐榻旁，彎下腰輕撫著那一對棋盒笑道：“太太你放心，奴婢會幫你看著他的，在西河直街的時候，好幾次都是奴婢攔下來的……”

    說著話猛然住口，警惕看向喬容，喬容沒聽到似的，好奇而專注望著棋盒旁邊的煙斗：“干娘也愛抽水煙袋嗎？我在寺廟里的時候，住持師太每日都抽水煙袋，常常叫我給她點煙換煙袋。不過，她的煙桿是竹子的，沒有干娘這個好，干娘這個煙桿黃澄澄的，煙嘴兒碧油油的，真好看……”

    說著話起身過來摸了一模，又敲上一敲：“是什么做的？”

    “煙桿是銅的，煙嘴兒是玉的。”崔mama笑容里帶些得色，“聽說喬財神用的也不過如此?！?/br>
    “玉的煙嘴兒？”喬容瞠大了眼，“干娘真有錢?！?/br>
    “我買不起這樣的好東西?！贝辪ama拿起來瞧著那煙桿笑道，“是別人留在我這兒的，我得空的時候也抽幾口過癮?！?/br>
    “干娘這會兒要抽兩口嗎？”喬容笑道，“我來侍奉干娘?！?/br>
    “好啊?！彼P膝坐到榻上，一袋煙點起來，咕嚕嚕抽著，舒服得微瞇了眼，發(fā)出幾聲輕哼，眼神惺忪茫然，似在夢游一般。

    喬容給她換著煙袋，瞥一眼那棋盒笑問道：“干娘可是困倦了？”

    她搖搖頭，聲音慵懶說道：“我呀，想起了一些事，還在想一個人，這煙袋是他的，那兩盒棋也是他送給我的，這院子，他只來過一次……”

    這個她，說的是太太嗎？喬容想著。

    “窗下那張方幾上刻著棋盤，是我專門為他挑的，他那次來，與我在窗邊面對面下棋……”她接著說道。

    喬容忙借機說道：“原來干娘會下棋，干娘太厲害了。”

    “不過會走幾步。”她笑一笑，“學起來太難，學了好多年，總是他贏?！?/br>
    “崔mama的棋可是太太教的？”喬容笑道，“聽二姑娘說，弈樓的匾是太太題的，因為太太擅棋，取名弈樓?！?/br>
    一張坐榻用紗幔阻隔，遠遠瞧上去，像是一座神龕，上面供著煙袋煙斗和一對棋盒，剛進門的時候看到這些，喬容以為那是她對一個男人的念想。

    可她剛剛撫著棋盒說的一番話，讓喬容覺得，她崇拜著孫太太信賴著孫太太，她甚至為了維護她，替她阻擋孫大人漁色，她斷定，這兩樣東西是孫太太的，于是，趁著她酒后昏聵，終于將這一句話問了出來。

    “那個字，是下棋的意思？”崔mama手中煙袋桿抖了一下，喬容的心也跟著一顫，難道這句話問錯了。

    “二姑娘那么說，我有些不信，看不出太太會下棋，弈樓是給小公子住的，定是因為小公子擅棋?！眴倘菪Φ?。

    “二姑娘說的沒錯，確實是太太擅棋。”崔mama臉上的笑容有些古怪，“這天底下就沒有太太不會的，太太什么都會。”

    心中的猜疑的得到證實，漂浮多日的心落了下來，她如釋重負，看崔mama一袋煙抽完，忙湊過去換煙袋。

    “不抽了?！贝辪ama搖搖頭，端起手邊那盞酒喝下去，酒杯交在喬容手里，突然哎吆了一聲，手捂著額頭道，“四兒，我頭疼的厲害?！?/br>
    “是不是酒喝太多了？”喬容忙道，“我給干娘煮些醒酒湯去?！?/br>
    去廚房煮好醒酒湯端過來，崔mama從坐榻上挪到了窗邊，窗戶大開著，涼風呼呼直吹。

    “干娘仔細頭疼?！眴倘菔⒁煌霚诉^去，關上窗戶笑說道：“這醒酒湯的手藝是我跟人學的，喝下去酒就醒了，干娘喝一碗試試看?！?/br>
    崔mama喝一碗下去，兩手捧著頭說道： “不行，更疼了，蘭陵酒酒勁太大，醒酒湯不管用，還得拿井水冰著，四兒你去后院井邊打一桶水來，趁著冰涼的時候擰了帕子，敷在額頭上就好。我每回喝多了都得那樣，別的法子不靈?！?/br>
    喬容忙提著燈籠進了后院，后院是一所小花園，假山?jīng)鐾せㄏ沭ビ?，順著石頭小徑尋到井邊，剛要過去，一個人從身后猛撲過來，將她撲倒在地。

    她張口喊一聲救命，那人死死壓著她，膝蓋在她后背上一頂，兩手緊緊摁住她頭，她的臉被摁在井邊的濕土里，憋悶得不能呼吸，死命撲騰幾下，眼前一黑，暈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