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是村中財神客棧的老板娘王太太，延溪村只有這一家客棧，來住的客人大多與喬財神有關(guān)，繞著彎來巴結(jié)的，來求喬家大老爺請托差事的，來說人情的，來琢磨喬家祖墳風(fēng)水的，或者打秋風(fēng)的，各色人等一年到頭絡(luò)繹不絕。

    老板娘覺得多虧了喬家，生意才能這樣興旺，是以對大太太向來頗為巴結(jié)。

    她當(dāng)著許多人的面問出這樣的話，簡直無禮之至，可大太太似乎不忍拂她的臉面，簡短說道：“沾了離得遠(yuǎn)的光，就叫她做太太?！?/br>
    老板娘啊了一聲，其余人停止了說笑，齊齊看向大太太，都想仔細(xì)問個究竟，可又覺得怎么問都不妥當(dāng)。

    人群中一個穿大紅的小媳婦張了張口，忍不住問道：“這樣豈不是把正牌的太太給架空了？”

    另一個剛從小妾扶正的少婦笑嘻嘻道：“喬財神為了心上人，也真是費盡了心機(jī)?！?/br>
    “都說啟廣是個好孩子，憐弱惜貧為人厚道，發(fā)了大財后不忘根本回報鄉(xiāng)里，可聽你這么一說，他這后宅可真是糟糕，寵妾滅妻，還聽說他極度奢靡，過得比皇上都要體面滋潤，這也太不像話了。”一位衣著刻板素樸的太太搖著頭大聲說道。

    她是村里范秀才家的太太，板著臉一通數(shù)落，數(shù)落喬財神的不是，在座的不敢接話，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

    素華看一眼婆母，盼著她為二叔說句話，免得這些人出去添油加醋，越傳越難聽，大太太卻只是笑了笑，低了頭繼續(xù)喝茶，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姿態(tài)。

    素華略作思忖，微笑說道：“范太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住嘴?！贝筇饴曊f道，“你一個小輩，也敢妄論長輩的事?！?/br>
    “讓她說。”范秀才的太太威嚴(yán)得擺擺手，“啟廣這后宅究竟怎么回事，我們也聽一聽?！?/br>
    “就是?！毖永镩L的太太笑著附和，“免得有些人居心不良傳出什么閑話?！?/br>
    大太太低了頭未置可否，素華緩聲說道：“有一年二嬸娘生了重病藥石罔效，膝下兩位姑娘年幼，二叔為做生意在外奔忙，幾個月不回家也是有的。二嬸娘牽掛丈夫心疼孩子，特意讓人物色了一位姨娘替她cao持內(nèi)宅。

    這位姨娘姓金，原是大戶人家掌家太太身旁貼身侍奉的丫頭，跟著太太學(xué)了一身的本領(lǐng)，是cao持家務(wù)的好手，為人極公道，待人又寬和，外面的生意也懂一些，那位太太因她得力，舍不得放人，二嬸娘千方百計托人央求，好不容易答應(yīng)放人了，又替自己的人著想，提出成親的時候穿著紅裙，八抬大轎抬進(jìn)中門，進(jìn)門后以太太稱呼，二嬸娘因這人難得，答應(yīng)了所有的條件。

    成親之后喜事一沖，加上金姨娘悉心照料，二嬸娘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了起來，半年之后，竟是大好了，一家人歡天喜地，二嬸娘感激金姨娘，命人以金二太太呼之，又因二嬸娘一場大病后看開了，將后宅大小事交由二太太打理，自己樂得做甩手掌柜修身養(yǎng)性，兩年后又添了三姑娘?！?/br>
    眾人聽得都笑了，里長太太也笑：“如此皆大歡喜，真正是咱們喬財神才會有的福氣?！?/br>
    “啟廣呢？就由著他的太太這樣抬舉一名妾室？”范太太依然板著臉。

    “哎呀范太太，前后因由都知道了，依我看，這喬家的福氣都是金二太太帶來的，怎么抬舉都不為過，你又何必不依不饒的？”剛剛那位小妾扶正的少婦輕搖著扇子說道。

    “沒規(guī)矩?！狈短亲永镆宦暲浜?，對喬大太太道，“這樣的場合，她不該來?！?/br>
    “該不該來的，要問我家相公，問咱們延溪村的里老，我可是拜過宗祠的?！蹦俏簧賸D嘴不饒人。

    “說到里老，他家太太怎么沒來？”里長太太笑著岔開話題。

    “里老太太向來眼高于頂，來了才是奇怪。”客棧老板娘笑道。

    大太太笑道：“那倒不是，她老人家本是要來的，可年紀(jì)大了，這幾日貪涼受了些風(fēng)寒，在家養(yǎng)病呢，說是回頭身子好了，要親自下廚，請我們四姑娘到府上去，盛宴款待?！?/br>
    眾人嘖嘖有聲，都說還是喬大太太臉面最大，大太太笑容里添幾分得意，看向素華的眼神里便少了幾分凌厲。

    素華松一口氣，聽到門口有腳步聲傳來，起身看了過去，有人匆匆走進(jìn)，卻不是喬容。

    來的是個婆子，幾步走到客棧老板娘面前，大聲說道：“太太，老爺托人在外傳話，咱們客棧里來了闊客，讓太太趕緊回去招待。”

    “什么樣的闊客能比得過喬大太太的宴席？我不回去，讓老東西自己帶人招呼就是。”老板娘甩一下手中繡帕以示不滿。

    “闊客把剩下的空房都給包下了，還付了雙倍的店錢，只是對方在膳食上十分講究，老爺說非得太太回去親自下廚不可?！逼抛佑值?。

    老板娘這才不情不愿站起身，歉然對大太太道：“不回去是不成了，真是對不住。”

    “生意要緊。”大太太笑道，“快些回去吧。”

    “改日喬四姑娘得了空，在我家客棧里擺上幾桌子，在座的姐妹們都去，我下廚，每一個菜都由我來做，算作賠罪?！崩习迥锎舐曊f道。

    在座的人拍手叫好，里長太太擺擺手：“快回去吧，不過剛剛說過的話可得算數(shù)，記著改日請我們?！?/br>
    “一定一定?！崩习迥镄χ聪蛐悴盘骸胺短罟?，讓她作證好了。”

    范太太難得有了一絲笑容，說一聲好。

    大太太起身相送，好幾位太太笑著站了起來，老板娘忙忙說道， “姐妹們繼續(xù)熱鬧，不用跟我客氣?！庇只仡^對大太太道，“別送別送，走了?！?/br>
    大太太堅持要送，廝讓著快到門口的時候，一個小丫頭匆匆跑了進(jìn)來，險些撞上大太太，老板娘在旁一把扶住了，罵道：“誰家的丫頭，恁得沒規(guī)矩?！?/br>
    那丫頭回頭一福身算是賠禮，腳下跑得更快，到了里長太太面前喘著粗氣說道：“老爺說家里來了貴客，讓太太快些回去指派著人把客院收拾出來?！?/br>
    “怎么慌張成這樣？”里長太太斥道，“老爺也知道，我今日特意為著喬四姑娘來的，什么樣的貴客能尊貴過喬四姑娘去？讓春花帶著你們收拾不就行了？”

    “老爺說，是這輩子都見不著的貴客?！毙⊙绢^急道，“連里老和太太都來了，里老和老爺陪著客人說話，里老太太指派著人，要換客院里的家具，可有些東西只有太太知道，春花jiejie都找不著，里老太太急了，說請?zhí)M快回去，讓太太改日在家款待四姑娘?！?/br>
    里長太太有些慌，自語著站起身：“什么樣的貴客？連里老都驚動了，又急火火來找我回去?！?/br>
    “快些回去吧?！迸赃厧孜惶f道，“比四姑娘還尊貴的客人，是不是京里來大官了？”

    里長太太腳步加快往外疾行，客棧老板娘有意聽熱鬧，放慢腳步尚未走遠(yuǎn)，大太太笑著對里長太太道：“正好，你們兩個，我一起送?！?/br>
    三人說笑著出了廳門，不由齊齊呆愣。

    一位衣飾華美的姑娘，搭著丫頭的手臂安靜站在回廊下，燈照在她的臉上，神情平淡，看不出什么。

    里長太太看向老板娘，壓低聲音道，這是四姑娘吧？老板娘會意，忙掐了大太太一下，大太太回過神向前一步，一把拉住喬容的手：“既來了，怎么不進(jìn)去？”

    “剛來。”喬容笑笑。

    大太太松一口氣，里長太太和客棧老板娘也松口氣，大太太拉著喬容道：“快過來見客，這位是里長延太太，這位是村頭財神客棧的老板娘王太太。”

    喬容福身下去，客氣說道：“見過兩位太太。”

    “原來這就是啟廣家的四姑娘，跟畫里的人似的?！崩镩L太太客氣回禮，端詳著喬容笑道，“我家老爺姓延，忝居延溪村的里長?！彼D了一下，“這個村子里姓延的十之八九，是以叫做延溪村，不過呢，前些日子老爺報了縣太爺，要改名為喬家灣?！?/br>
    “那樣最好?！笨蜅＠习迥锱囊幌率?，“這延溪村的人，雖說大多姓延，可都是仗著喬財神，日子才能越過越好，早就該改了?！?/br>
    “是啊，改了以后財神客棧更得財源滾滾來?！崩镩L太太不咸不淡說道。

    客棧老板娘自覺剛剛的話不妥，笑著看向喬容岔開話題：“四姑娘可真是俊俏，從未見過這么標(biāo)致的人，瞧上一眼就覺得喜歡。我家客棧叫做財神客棧，就在村頭，離那塊大石頭不遠(yuǎn)，改日我下廚，請四姑娘過去熱鬧熱鬧?！?/br>
    喬容忙客氣說道：“多謝王太太?！?/br>
    “我也要請的。”里長太太笑看著喬容。

    “多謝延太太。”喬容又道。

    “快些回去吧?！贝筇Φ?，又對喬容說，“這兩位太太家中突然來了貴客，正要回去招待。”

    “恭送兩位太太?！眴倘莞Ｉ淼?。

    送走兩位太太，大太太攜著喬容的手進(jìn)了廳中，在座的人都安靜下來，從頭到腳打量著她，喬容含笑致意，大太太特意讓她一一與在座的諸位太太見禮，太太們都夸贊她俊俏標(biāo)致。

    見過眾位太太，素華牽著她手來到大姑娘小媳婦中間，大家都是同輩，沒有那么多客套，亂哄哄問過好，都圍攏過來仔細(xì)打量著她，七嘴八舌問她杭城的事，問她沿路的見聞，問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問她可認(rèn)得字，問她會不會繡花。

    素華怕她窘迫，忙拉她坐了下來，笑對眾人道：“我四meimei要住好幾個月，大家伙想問什么，回頭慢慢問，她今日剛來，十分辛苦，不要讓她太過勞累才是?！?/br>
    眾人的問話轉(zhuǎn)為小聲議論，議論她的衣裳多么華美，首飾多么貴重，發(fā)辮的式樣從未見過，定是杭城里最時興的樣式。

    “可是在樓上歇息了一會兒？”素華輕聲問喬容。

    喬容點點頭，繡珠卻在身后大聲說道：“說是有客人在等，換了衣裳就趕緊來了，到了門口，卻聽到許多人在議論我們府上的二太太，姑娘進(jìn)也不是，不進(jìn)也不是?！?/br>
    此言一出，廳中霎時安靜，眾人有的看著喬容，有的看著大太太，剛剛說過金二太太閑話的幾個人，想到被人家的女兒聽了去，臉上不由訕訕，就連范太太也有些不自在。

    大太太臉色由紅轉(zhuǎn)白，繼而有些發(fā)青，看一眼喬容又忙錯開目光，惡狠狠看向素華，期待兒媳給她解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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