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交淺言深，陸同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跟他實話實說。

    原來這刑部跟唐泛想象的不太一樣，雖說是冷衙門，但也不是一點油水都沒有，像一些大案要案，只要不是跟謀反有關(guān)的大案要案，一般呈到刑部來，刑部就可以自己決定的，這其中就有可以商榷的空間了。

    比如說判流放，三百里和三千里肯定是不一樣的，判杖責(zé)，杖十跟杖一百肯定更不一樣，是輕是重，都由刑部說了算。許多罪名，大明律上只有籠統(tǒng)的規(guī)定，如果碰上有人疏通活動的，判輕一點也無妨。

    但這也要看地區(qū)的，像浙江啊，湖廣啊，江西啊，這些都屬于比較富庶的省份，有錢人多，能夠拿錢疏通的也多，像唐泛所在的河南啊，貴州啊，云南等等，油水就要少得多。

    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規(guī)矩了，所以各清吏司輪流做東聚餐，其實就是那些富庶一點的清吏司拿出一部分油水來請客，免得其它清吏司看著眼紅，跑去告發(fā)自己，到時候魚死網(wǎng)破，大家都沒得玩。

    見唐泛恍然大悟，陸同光就道：“你也無需擔(dān)心，大家都知道河南清吏司沒什么油水，不會強要你請客的，不過你初來乍到，若是要與其他人處好關(guān)系，最好還是別吝嗇那點銀錢，你要是擔(dān)心請客的錢不夠，我這里還有點……”

    唐泛總算見識到他的厚道了，連忙笑道：“不用不用，我就問問，多謝老哥的好意，請一頓飯的錢我還是出得起的，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我還當(dāng)是每個月都要請呢！”

    這一來一往，兩人的關(guān)系立時親近了不少。

    陸同光失笑：“這怎么可能，這個請法，就是部堂大人們也請不起??！”

    唐泛道：“那敢問老哥，本月月底該由誰做東？”

    陸同光捻著胡須：“按照規(guī)矩，應(yīng)該輪到我了?！?/br>
    唐泛也笑：“那敢情巧了，這樣罷，我與老哥打個商量，插個隊，這個月底就先由我來請如何？”

    陸同光也好說話，就點點頭道：“也好，反正你剛上任，確實也可借由聚餐來熟悉同僚，聯(lián)絡(luò)感情，不過訂地點的時候你且注意，不必訂那些大飯莊，大酒樓，訂些物美價廉的小飯館也就可以了，否則你若開了個頭，后面的人都會怨你了。”

    這是良心建議，唐泛也明白其中的道理，連忙受教道：“那可要請上幾位部堂？”

    陸同光搖頭：“不用，幾位部堂愛惜羽毛，不會與我等混在一起，單是請上各司郎中和員外郎便可?！?/br>
    唐泛又問：“主事也不必請嗎？”

    員外郎是郎中的副手，主事則是再下一級，品級是正六品，每個司都是各一人。

    陸同光又搖頭：“不用，就郎中和員外郎。”

    這里頭都是有講究的，在陸同光這種一司長官眼里，主事屬于打下手的，雖然有品級，但不必過于親近，否則便混淆了主次，會讓人瞧不起。

    如此看來，六部的規(guī)矩又比順天府要森嚴(yán)一些，如果是在順天府請客吃飯，唐泛一般都會將老王那樣的巡捕班頭一并叫上，以示上下同心。

    看來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地方的規(guī)矩，唐泛記下了這些細(xì)節(jié)，又與陸同光聊了幾句，就準(zhǔn)備告辭離去，說起來，他到現(xiàn)在還沒到過自己的地盤，見過自己那些下屬呢，自然要回去認(rèn)個臉熟。

    結(jié)果陸同光叫住了他：“潤青老弟，有件事，得先給你說一聲?！?/br>
    唐泛見他如此鄭重，感覺有點不妙：“陸老哥但講無妨。”

    陸同光道：“你如今那位副手，員外郎尹元化，就是梁侍郎的門生，本來準(zhǔn)備頂替你位置的那個人?！?/br>
    唐泛：“……”

    帶著陸同光透露給他的這個噩耗，唐泛終于來到自己的值房。

    這里跟其它各司值房都沒什么區(qū)別，稍微不同的也就是里頭的擺設(shè)，原先是有不少花花草草的，可見他的前任周郎中是個喜愛栽花種草之人，只可惜主人一走，下屬又不知道新上司是個什么愛好，這些花草就被移走放到了廊下，都快枯萎了。

    唐泛一走入值房，便見有人正準(zhǔn)備從里頭搬出一盆芍藥。

    他見了唐泛，連忙將花盆放下，行禮道：“下官河南清吏司主事戴宏明，拜見大人！”

    唐泛讓他免禮，問：“這些花是前任周郎中留下的嗎？”

    戴宏明應(yīng)是，前任主官是病死的，照說許多人都有點忌諱，新官上任，這里頭的東西都是要讓人重新置換的，他見那些皂隸偷懶，只換了筆墨紙硯，沒有搬花，又見時辰差不多了，眼見唐泛拜訪完上司同僚，也該過來了，只好自己動手，準(zhǔn)備把花都搬出去，免得犯了新上司的忌諱。

    誰知唐泛卻道：“我看著挺好的，就不用挪出去了，還是搬回來罷，就是這些花草都沒人澆水了，得趕緊澆點水，免得快枯死了?！?/br>
    戴宏明一聽都快哭了，心想那我之前干嘛廢那個力氣搬進搬出？

    但他也不敢反駁，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誰知道這位唐郎中會不會因此覺得自己懈怠就找他的麻煩，所以他唯唯應(yīng)是，然后便將手邊那盆芍藥搬回原位，又要去搬外頭的。

    唐泛叫住他，語氣很和藹：“戴主事，這些瑣事自有旁人去做，你先別忙，本官有話想與你聊幾句?！?/br>
    戴宏明聞言有些惴惴：“不知大人想問什么？”

    唐泛笑道：“你不必緊張，我就是隨便問一問。這河南清吏司里，除了你之外，有幾位司員？”

    戴宏明道：“回大人，共有四位，其中兩位是文書，另外兩位是聽差，大人若有什么需要跑腿的活兒，都可以吩咐他們?nèi)プ??！?/br>
    他頓了頓，露出一點討好的笑容：“當(dāng)然，若是大人有什么要緊的事，不方便交給他們，交給下官去做也是可以的！”

    戴宏明今年四十開外，卻還在刑部當(dāng)著正六品的主事，歸根結(jié)底，除了他本身沒有什么大本事之外，也因為沒有什么背景，跟著唐泛的前任干了九年，一直都在原地踏步。

    他不像員外郎尹元化那樣有個好老師，像戴宏明這種三榜進士，出身只比舉人強上一點，所以只能依靠上司提攜，結(jié)果唐泛的前任一死，他頓時又成了沒娘的孩子。

    眼看來了唐泛這個新上司，原本也可以當(dāng)成新靠山來投靠，只可惜唐泛搶了尹元化的位置，尹元化對他恨得要命，他背后又有梁侍郎撐腰，這個新上司能不能坐穩(wěn)位置還很難說，戴宏明心里那個糾結(jié)啊，在唐泛到來之前，內(nèi)心掙扎了老久，一看唐泛居然這樣年輕，心頭頓時涼了半截，覺得他一定斗不過尹元化，最后充其量只能淪為木傀儡擺設(shè)。

    唐泛笑了笑，似乎沒聽懂他的言外之意：“這樣罷，本官頭一天上任，你去將人都叫過來，大家彼此也好熟悉熟悉。”

    戴宏明有點失望，不得不強打精神應(yīng)了下來，分頭去叫人。

    一刻鐘后，人員基本到齊，眾人齊齊向唐泛行禮，又一一自我介紹。

    唐泛掃了一圈，忽然問：“怎么不見尹員外郎？”

    戴宏明暗暗叫苦，強笑道：“尹員外郎說他老毛病犯了，腿腳有些不便，走不動路，讓我向大人告罪，說是來，來不了了。”

    此話一出，眾人臉色一變，這分明是不將唐郎中放在眼里??！

    他們便都瞧著唐泛，想看他如何解決此事。

    卻見唐泛臉上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關(guān)切道：“腿腳不便？可是瘸了？”

    怎么聽著像在罵人？眾人暗暗嘀咕，看著郎中大人一臉的真摯關(guān)心，又覺得不像。

    戴宏明言語訥訥，支支吾吾地道：“……可能是尹員外郎有什么痹癥的老毛病罷？”

    開什么玩笑，尹元化今年才三十開外，哪里會得什么風(fēng)濕痹癥？

    可戴宏明總不能說他是故意跟您過不去，所以在給您下馬威罷？

    唐泛嘆道：“尹員外郎如今才剛過而立罷，年紀(jì)輕輕就得了痹癥，以后該如何是好？也罷，既是他有病，就該好生休養(yǎng)才是，不來也罷?！?/br>
    果然是個軟柿子。眾人暗暗地想，都覺得他是知道尹元化的來歷，所以不敢跟對方撕破臉。

    下一刻，他們又聽見唐泛道：“這樣罷，戴主事，你讓人去外頭買點東西，給尹員外郎送過去，就當(dāng)是本官的一點小小心意?！?/br>
    戴宏明無奈地問：“送什么？”

    沒想到這位新上司不僅不計較尹元化的無禮，還打算主動去低頭，這得面到什么程度??！

    他暗暗地悲鳴著，心情算是徹底跌到了谷底，仿佛已經(jīng)可以預(yù)見自己一片黯淡的前途了！

    唐泛仿佛對眾人各異的情緒毫無察覺：“你到藥鋪里去，買點防風(fēng)和石菖蒲?！?/br>
    這算什么禮物？

    戴宏明一呆，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啊？”

    唐泛不悅道：“難道本官說得不夠清楚？”

    戴宏明忙道：“不不，下官這就去！”

    石菖蒲是什么功效他不知道，但誰都知道防風(fēng)治療風(fēng)濕痹癥的，戴宏明一時沒弄清楚這上司到底是真明白還是假糊涂。

    保險起見，他又問了聲：“大人，這兩味藥要各抓多少才合適，石菖蒲就是治什么的？”

    唐泛呵呵一笑：“石菖蒲啊，主治癲狂健忘，有醒神益智之功效，正適合尹員外郎的病癥嘛！至于抓多少，我看尹員外郎病得不輕，起碼一種藥得抓個四五錢才夠罷！”

    敢情這是在嘲諷尹元化啊，原來這位大人不是怕了他，而是要跟人家對著干啊！

    可這藥送過去，尹元化不得氣得發(fā)瘋??？

    眾人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都呆呆地看著唐泛。

    戴宏明苦著臉道：“大人，這不大好罷？”

    唐泛笑容倏地一斂，冷冷看著他：“怎么，你打算違背本官的命令？”

    戴宏明打了個激靈，連道不敢。

    買當(dāng)然不是他親自去買，散會之后，戴宏明拿了錢吩咐底下一個司員，將這兩味藥材買過來，那司員本是被尹元化罵過的，又有心討好新任郎中，便一口氣買了半斤回來，戴宏明一看臉都黑了半邊。

    他也知道，這是唐泛在逼自己站隊，如果自己做得不能讓唐泛滿意，那日后肯定就會被他疏遠(yuǎn)排斥，但是戴宏明本來就跟尹元化不對路，就是不干這種事，尹元化同樣看他不順眼。

    思來想去，戴宏明咬咬牙，心想拼就拼了，便親自抱著藥材送過去。

    那頭尹元化正得意于自己給唐泛的下馬威，冷不防其中一個素來討好自己的司員跑來對他將唐泛之前說的話又匯報一遍，尹元化一聽就氣壞了，心想那個唐泛這是在咒自己??！

    結(jié)果還沒氣完呢，戴宏明真就把藥材給送過來了。

    這是赤裸裸的打臉啊！

    不到一天，刑部上下就都傳遍了，河南清吏司的尹員外郎仗著自己有個當(dāng)侍郎的老師，不把新任上司放在眼里，卻沒想到反被狠狠擺了一道。

    尹元化借口自己腿腳疼不去參加新上司的會議，轉(zhuǎn)頭唐泛就送石菖蒲諷刺他腦子有病，所有人聽到這件事，肚皮都笑抽了，又暗暗地為唐泛擔(dān)心。

    逞一時之快，豈有好果子吃？

    這件事也很快傳到了左侍郎梁文華耳中。

    作者有話要說：

    別看唐大人只知道吃，又不會武功，腹黑起來也是很狠的！

    他是不知深淺，沒想過惹惱尹元化靠山的后果嗎？

    嘿嘿，且聽下回分解~

    成化朝一年的稅收是比照萬歷年間來虛構(gòu)的，反正明朝中央財政就是一塌糊涂，這跟本文無關(guān)，所以不會寫太多，因為要解釋唐大人的工資為啥會這么低，順便為后文鋪墊一下，所以只是略略一提。

    介紹六部的油水地位，也是為了給后文做鋪墊~~

    張鎣本來是成化18年才當(dāng)?shù)男滩可袝@里提早了。

    第57章

    聽了門生的告狀,梁侍郎自然火冒三丈,他氣的不是唐泛去羞辱尹元化，而是唐泛明知道尹元化是自己的學(xué)生,還敢如此做，分明是不將他放在眼里。

    這年頭,面子大過天,唐泛一個小小的郎中，第一天來到刑部,連腳跟都沒站穩(wěn),就敢挑釁部堂高官了,這是沒腦子還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但以梁侍郎的地位，貿(mào)然將唐泛叫過來訓(xùn)斥一頓，會顯得有失身份，而且這件事其實是尹元化不尊重上級，有錯在先，真鬧大了，對尹元化也沒什么好處，所以當(dāng)時梁侍郎什么都沒做。

    過了兩天，部里要考察各司上半年完成的工作情況，就將各司郎中一個個單獨叫過去問話，并勉勵一番，讓他們下半年還要再接再厲，爭取做得更好云云，總之就是單獨面對面談話，你在工作中碰到的什么困難，也可以趁機向領(lǐng)導(dǎo)說一說，提一提，領(lǐng)導(dǎo)心情好，說不定就幫你解決了。

    結(jié)果十三個清吏司的郎中去了十二個，惟獨唐泛沒有被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