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夢(mèng)境，熟悉的少年身影。

    今夜所有被塵封的往事都拼了命般涌出來，沈孟莊被落滿灰塵、爬滿蟲卵的模糊記憶包圍。他如一只迷亂羔羊，在密不透風(fēng)的圍墻內(nèi)橫沖直撞。

    少年在聲聲呼喚，黑袍金冠的人在緊緊擁抱。

    他在少年口中，在黑袍懷中。

    那些聲音，遙遠(yuǎn)得令人陌生，但又纏綿得令人悸動(dòng)。

    他們?cè)谝笄械?、熱烈、一往而深地向他告白?/br>
    或親密地交纏：

    “師兄，我喜歡你親我?！?/br>
    “師兄，讓我們來相愛吧。”

    “師兄，我想一輩子和你親親?！?/br>
    “我沒有其他優(yōu)點(diǎn)，我唯一的優(yōu)點(diǎn)就是喜歡你。”

    或卑微地懇求：

    “師兄，帶我走，帶我走好不好？”

    “求求你，不要不理我，師兄，不要不理我……”

    “師兄，不要離開我，求求你，不要丟下我，求求你求求你……”

    亦或是在無涯的歲月中，用身體、用靈魂抵死糾纏：

    “你所到之處，我就將他們?nèi)繗⒐?。我要你親眼看著你救下的人，在你面前痛苦地死去?！?/br>
    “我要你永遠(yuǎn)愛我?！?/br>
    “我不許你離開！你只能是我的！”

    在回蕩，在刻苦銘心，在記憶深處，在心間。

    無法忘記，無法抹去。不管用什么辦法，不管如何被利用被遮掩，他最終還是撥云見日般，在泥潭深處，如獲至寶地，撿回了那份心動(dòng)。

    耳邊的聲音，腦中的畫面不停地沖撞。

    沈孟莊猛地睜開眼。

    殿內(nèi)紅燭燃盡，窗外仍然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

    滴答滴答，階前點(diǎn)滴到天明。

    沈孟莊感覺到身上壓著一個(gè)人，他不用想都知道是誰。

    是那個(gè)少年，是那個(gè)黑袍金冠的人影，是他忘記了此刻重新記起來，他深愛著的人。

    他的小九，他的愛人，他的寶貝。

    他記起了他們的愛，記起了他們之間的糾葛，記起了當(dāng)初信誓旦旦的那句心甘情愿。

    也記起了他對(duì)陸清遠(yuǎn)狠心的拒絕，記起了他說陸清遠(yuǎn)惡心，說陸清遠(yuǎn)不配，說他永遠(yuǎn)不會(huì)原諒。

    心臟疼得要死過去。

    他仰著頭仿佛掉進(jìn)海里，氣息都被無情地剝奪。

    心很痛。渾身都很痛。

    他居然說他的愛人惡心，說他的愛惡心。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這么說他的愛人。

    只是回想起來那句“惡心”，那句“你不配”，他就渾身都疼。簡(jiǎn)直難以想象，陸清遠(yuǎn)有多疼。

    那是他放在心里疼愛的人啊，是無論如何都不愿放手，死心塌地、心甘情愿愛著的人，他怎么可以，這么傷他？

    他知道或許陪伴能夠撫平這些傷口，他知道或許真心相待能夠安慰這些疼痛。

    但他亦深知，他沒有這些時(shí)間了。

    眼淚如斷線的珠子從眼角涌出，打濕了枕巾。

    沈孟莊緊緊抱著陸清遠(yuǎn)的腦袋，一遍又一遍地親吻他的鬢角，想要用盡最后的力氣將他的氣息，將他的溫度，全部刻在心里。

    至少在黃泉上能有個(gè)念想，若是記得足夠多足夠深刻的話，是不是喝了孟婆湯也不會(huì)忘記？

    他能入輪回之道嗎？他死后會(huì)在哪里？地獄？還是回到現(xiàn)實(shí)？

    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了？

    沈孟莊仰起腦袋失聲痛哭，他不停地親吻陸清遠(yuǎn)的發(fā)間。深深嗅著陸清遠(yuǎn)身上的氣息，一絲一縷都令他魂?duì)繅?mèng)縈。

    他的視線早已被眼淚模糊，連聲音都在顫抖，貼著陸清遠(yuǎn)的耳朵，輕聲呢喃：

    “我愛你?！?/br>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沈孟莊似是說不夠一般，在陸清遠(yuǎn)耳邊不斷重復(fù)，他最真摯的愛意，他幾乎弄丟了但幸好重新?lián)旎氐膼垡?，令陸清遠(yuǎn)心神蕩漾癡迷執(zhí)著的愛意。

    他全部給了陸清遠(yuǎn)。

    他的心，同樣早就給了陸清遠(yuǎn)。

    在安虛峰上，在并肩同行的歲月里，在無數(shù)個(gè)纏綿的日夜中。

    他愛陸清遠(yuǎn)。

    心甘情愿。

    然而，

    僅此而已。

    七月七。

    陸清遠(yuǎn)先醒過來，如往常一樣。

    他總是在沈孟莊睡著后才偷偷進(jìn)殿抱著人入睡，在沈孟莊醒來前先一步離開。

    今日，陸清遠(yuǎn)醒來時(shí)發(fā)現(xiàn)沈孟莊的手搭在他身后，確切說，是一種摟抱的姿勢(shì)。

    呼吸瞬間漏了一拍，他既忐忑又欣喜，如初墜愛河的少年一般。他怔怔地看著身下熟睡的沈孟莊，眼里閃著期待的光，嘴角掩不住笑意。

    伸手輕輕擦拭沈孟莊眼角的淚痕，俯身親了親額頭，陸清遠(yuǎn)輕聲道：“我知道你會(huì)想起我的，我知道你是愛我的。今天有些事情，等我處理完了再來找你，等我?！?/br>
    說完他再不舍地親了親沈孟莊的臉頰，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起身離開。

    殿外烏云密布，驟雨初歇。

    沈孟莊緩緩睜開眼，渾身被大山壓著似的，抓著床沿掙扎著起身。

    與往日不同，沈孟莊今日換上了蒼玄派的道袍。

    依舊素凈整潔，廣袖拂云，桃花暗紋灼灼其華。

    沈孟莊鄭重地挽了發(fā)髻，撿回他最喜歡的那根發(fā)帶綁了綁，末端還紋了兩瓣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