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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奉君天上客(短篇合集)在線閱讀 - 蛇和大小姐(二)

蛇和大小姐(二)

    ——簡直是天打雷劈!

    夏雷滾滾,筆直而突兀地插入云霄。

    窗外潮氣磅礴,風(fēng)吹玉振,雄黃漸漸融在淅瀝的水聲中,綿雨順流而下,與玉片一道撞擊在檐鐸的細(xì)腰里。

    李寰清這時又結(jié)巴了,磕磕絆絆,好不容易組齊一句完整的話,“交尾?什么交尾?”

    “是我想的那個交尾嗎?”

    李意卿怔怔的,或許是想不到這么簡單的問題,她也會煩惱地反問。想了片刻,除了直白地剖出這顆心,他學(xué)不會委婉曲折的手段,于是游上床榻。

    “懸燈,”李意卿總是這樣叫她,黏糊糊的,濕涔涔的,“我想和你睡覺?!闭媸翘怪?!

    李寰清一時間啞口無言,心里真真亂糟糟的,千言萬語都化作訥訥的一句,“……你會發(fā)情……那還會冬眠嗎?”

    “到了那時候,我會把你藏在肚子里,”他伸出手指比劃,“直到寒冷過去?!?/br>
    “我不會在這里待到冬天?!崩铄厩迕蛄嗣蜃齑?,“我要回去了。”

    “你會留下來的?!?/br>
    李意卿沒有生氣,他語氣和婉,猩紅的舌尖含在口中,仿佛蜘蛛羅織游絲的口器。他將李寰清的臉托在掌心里,輕緩地啄著她的嘴角,“就像父親一樣?!?/br>
    李寰清一怔,她曾以為李意卿是天生天化的山魈,原來他也有父親嗎?

    來不及深想,忽覺肩胛骨一痛。纖巧的骨骼被纏在縲紲中,她也有些茫然了,然而這針刺般的痛癢慢慢化作如潮的火焰,一圈又一圈,流竄在經(jīng)絡(luò)銜接的縫隙里,直到理性冰裂。

    日頭漸而西移,椴木格窗的紋縷無聲無息地淹過折屏,朝著內(nèi)室迂曲地涌過來,困住床榻邊沿錯銀的云鶴。

    “我好像明白了一點,”他搓了搓她的臉頰,遲疑地出聲,“是這樣?”

    這樣……是怎樣呢?

    “原來你有血胤,”她小小聲地說,“我以為你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妖怪?!?/br>
    清涼山的避暑山莊,原是母親從謝家捎帶的嫁妝。二十年前,世子夫婦新婚燕爾,又逢權(quán)jian竊命,世子掛冠而去,攜世子妃遷居清涼山。

    興許是死去的孩子令她痛心切骨,父親申令不許仆婢提及,就連李寰清,也因一時失言,險些被父親揪起來打過屁股。

    十歲的糗事兒,時至今日,想起來還是很愧赧:父親受命輔佐王事,需得日夜洞察練京巨細(xì),自然無心管她功課,便將她送去學(xué)宮念書。

    學(xué)宮專門為王公貴族而設(shè),就連助教也是鳳子龍孫,李寰清作為其中最出類拔萃的刺頭,時常被小舅舅點名,仲夏里的一天,她被謝助教叫起來念功課。

    她難得寫了一回作業(yè),咳了一聲,捧著書,佯佯站起來,“我的世子哥哥……”

    謝助教一聽,這還得了!微微變了臉,忙急中生智地找補,“寫了就好,快坐回去?!?/br>
    學(xué)堂里充滿快活的氣息,貴胄之間沒有秘密,這群頑劣的小子們紛紛擠眉弄眼,心照不宣地交換眼神,同桌的郡王世子仗著書本的遮掩,戳了戳她的胳膊肘,訕笑道,“大小姐,你哪有哥哥?。俊?/br>
    “我有??!”李寰清忿忿地坐下,杌凳慘然的碾壓聲掩在他短促而醒耳的笑聲里。

    她瞇了瞇眼睛,扭過臉,兇巴巴地環(huán)顧一圈,一巴掌猛地拍在桌案上,“笑什么笑?!都給我閉嘴!”

    大小姐積威甚重,果然沒人再笑出聲了。

    謝助教訥訥道,“大小姐收收神通吧?!?/br>
    郡王世子也訥訥道,“大小姐饒命?。 ?/br>
    然而她管得住學(xué)堂里的嘩笑,卻管不住這群小蘿卜頭回家打小報告。

    當(dāng)夜回府,阿耶掖著玉板,端雅地坐在圈椅里,連注香膏的蘭釭都撤下了。李寰清碾著腳尖,左看看右看看,只覺毛骨悚然,難道她往太傅書案放蚱蜢的事被發(fā)現(xiàn)了?

    不可能吧!

    阿耶將鸚鵡杯一放,剛要開口,“你……”

    常言道先聲奪人,一方的氣勢上去了,另一方便會下意識地衰減,此消彼長,正是世間恒定的道理。

    李寰清一屁股坐下來,猢猻似的在地上翻滾,簡直是無理取鬧,“我不管!”

    國公被她的不要臉震住了,一腔怒火霎時銷歇得無影無蹤,不禁有些遲疑,這真的是他的閨女嗎?會不會是當(dāng)年抱錯了?野猴子似的,不知隨了誰!

    這樣一想,悲從心起,真是覺得自己有點可憐了。好半晌,國公才敲了敲桌案,冷聲道,“起來?!?/br>
    她用手背抹了抹淚花,不打自招地狡辯,“我沒有在太傅書案上放蟲子!不許打我!”

    “我打過你嗎?”

    他略過前半截,很有些匪夷所思,“我看你真是屁股癢了。”

    一聽不是為這事兒,李寰清就有了無限的底氣,一個鷂子翻身從地上爬起來,“那——”

    這點功夫,阿娘也差不多該過來了。

    要說正事了,阿耶卻忽地停了一停。他閉口不言,半張臉映在軒窗的琉璃片里,似乎是舉棋不定,又像是默然飲恨,半垂眼瞼,陰鷙刻毒地盯著地上那幅如意吉祥紋的地毯。

    她自記事起便沒見過阿耶這副模樣,頓時拿不準(zhǔn)主意,掖著袖子,怯怯往后一站。

    他這才驚醒,懊惱地捏了捏額角,注目喃喃道,“不怪你……阿燈,不怪你?!?/br>
    于是,在這一夜,十歲的李寰清傷心地發(fā)現(xiàn),阿耶對她有不能說的秘密了。

    她忽然沒來由地生了悶氣,也問李意卿,“你對我藏了秘密嗎?”

    李意卿搖頭,調(diào)開視線,不去看她的眼睛,手掌也放開了,慢吞吞道,“你沒有來這里的時候,他們說我是吃人的妖怪,拿石頭和樹枝砸我,讓我滾出去?!?/br>
    “我從水里逃走了?!?/br>
    李寰清睜大眼睛,一股怒火油然而生,浩浩蕩蕩地?zé)叫目?,這也太壞了吧!她平生做過最壞的事,也只是在太傅書案上放蚱蜢而已!

    她重復(fù)了好幾個“氣死我了”,看起來實在氣得不輕,左手攥成拳頭,用力砸了砸手心,“下次他們欺負(fù)你,你就、你就……”

    她本想說“你就吃了他們”,好在臨出聲時懸崖勒馬,“……你就欺負(fù)回去?!?/br>
    帳幄上環(huán)著一圈珠箔,光焰涼涼地照過來,不知何時,那盞雕琢成蓮花樣子的銅燈又安靜地燃燒起來了。什么糟心玩意,它不會一開始就是壞的吧?

    李寰清怒火大熾,暗暗給誆騙她一千兩白銀的方士記上一筆。

    方士沒有說謊,倘若她遣人下山察訪,便會發(fā)現(xiàn)清涼山近十五年來,有十來個樵夫和獵戶在此絕跡,還有五六名不足十二歲的孩童,同樣骨殖無蹤。

    可人往往只會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以后我來保護(hù)你?!彼樟藵M肚子的氣惱,一字一句說。

    鄭重而天真,真誠而無知。

    他低下頭,閉上眼,眼珠隔著一層薄薄的眼瞼輕輕地震顫。

    她終于是我的了,他想。

    她的聲音模糊而冰涼,仿佛隔著很遠(yuǎn)的距離傳來,“為什么不說話?”

    左邊的窗下有一片碧綠的葦塘,一只蛙子叫喚,轉(zhuǎn)瞬之間,又有千萬只唱和。

    很偶爾的時候,她站在山上的野荷塘里,潭水淹沒膝蓋,會生出一種奇妙的感應(yīng):野荷塘里有什么東西在喊著她的名字。

    像曬干的衣裳回潮,像雨花浸濕羅襪,像溺尸的頭發(fā)纏繞,每次她回頭一望,李意卿都站在不遠(yuǎn)處,野荷花謝盡的地方。

    這里的荷花很早以前就枯死,是一片落索的死潭水,據(jù)說曾有水鬼出沒,無人為他替死,十幾年來困于荷塘,枯萎的荷花梗穿破荷葉,葉片涂了烏黑的髹漆,一片片浮泛,襯在他雪白的面頰上,與阿耶書房那只細(xì)潔的象牙觀音并無二致。

    你是水鬼嗎?她提著木屐淌水過去,問他。

    林間有冷冽的晚香玉的味道,他溫順地垂著眉眼,不發(fā)一言。

    離近了看,他似乎在哭。

    落淚無聲,竟然令她心頭一痛,光陰如電,潭水寂寞,水鬼不停地將活人拉落水底,或許只是因為千萬年來萍飄蓬轉(zhuǎn)的落寞。

    他頰邊懸著的那滴淚水,慢慢地滑落下來,李寰清伸手接住了,很冷。她問這個美麗的水鬼,你想找的人,找到了嗎?

    水鬼是不會說話的,所以他還是不言不語。

    死去的潭水會替他回答,她也會替他回答。

    朱漆的木屐伶仃地擺在岸上,青煙下沉,木屐的主人挽起裙擺,從這一端,一步一步,走向另一端。寒冷的潭水淹過頭頂,她消失在了野荷塘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