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給六宮派發(fā)年禮這種事，皇后才有資格，蘇貴妃娘娘給大家送織錦宮裝，這事做得張揚(yáng)，原是越了禮數(shù)的。

    可事實(shí)上，蘇貴妃的位份比代管六宮的惠妃還高一頭，她要送誰什么東西，別說惠妃管不著，皇帝怕是也不能隨便訓(xùn)斥，因?yàn)樗男珠L。

    蘇貴妃的兄長，是大殷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鐵騎將領(lǐng)蘇仰崧，這支鐵騎橫掃了大殷四方邊地，一舉鎮(zhèn)壓東北韃虜，毫不夸張地說，它是大殷軍隊的半邊天。

    蘇將軍征戰(zhàn)四方，常得些稀罕的戰(zhàn)利品，大件上貢朝廷，有些小件便給自家meimei。

    如此說來，蘇貴妃仰天蔭祖，散些小恩小惠給六宮，倒也無可非議。

    妾室穿不了正紅，送來的宮裝是夕嵐色，宛如天光將落，霞色親吻嵐煙，玫中帶絳，紅得含蓄，卻也十分襯膚。

    蘭芷腦中不禁浮現(xiàn)一個愣怔在花壇邊的身影，小太監(jiān)極力想將自己的身子隱在漆黑的夜色中，卻藏不住熠黑雙眸中的灼灼之光。

    她穿紅，該是很好看的吧。

    “娘娘，您笑什么？”迎春見自家主子呆愣許久，小聲提醒。

    蘭芷手指僵硬地?fù)徇^嘴角，忙將殘存的笑意斂了下去。

    她竟然在笑？因?yàn)閺垹蜗菜┘t，她就笑了？

    迎春見她這莫名其妙一日呆三回的模樣，實(shí)在有些擔(dān)心，“娘娘，您不舒服嗎？”

    “沒事，衣裳好看?！碧m芷回過神來，吞吐遮掩。

    “這衣裳確實(shí)好看，娘娘要不試試？”

    迎春從未見過這么好看的衣裳，興興地服侍蘭芷試穿。

    剛一套上，蘭芷就覺察出了些異樣，衣領(lǐng)后部似乎有些硌人，袋口也有點(diǎn)重，像是裝了什么東西。

    她正打算垂頭察看，迎春已經(jīng)一下子彈了出去，花容失色地縮到屏風(fēng)后頭。

    “娘娘，蝎蝎子，蜈蚣……”迎春嚇得小臉煞白，說話直哆嗦。

    蘭芷一把將衣服擼下來，甩在地上，也不管有沒有用，雙腳踏上去，一頓亂踩。

    迎春恢復(fù)了些神智，大著膽子上去幫忙一起踩，“喜來，喜來——，救命——”

    小丫頭進(jìn)宮以來，頭一遭這么大聲講話，漲紅了臉，聲嘶力竭。

    “啊——”迎春突然驚恐地尖叫。

    她看見蘭芷的肩上……

    蘭芷的肩上閃過一個綠眼三角的獸頭，一條銀環(huán)毒蛇正沿著她的后背攀援。

    這下連蘭芷也冷靜不下來了，身子不由自主地打顫，閉眼呼叫：“啊啊——”

    她也不知叫了多久，覺得心抵到嗓子眼，胸中喘不上氣來，方驚魂未定地睜開眼。

    眼前，張犖一手提著廚房的斬骨刀，另一只手捏著銀環(huán)毒蛇。

    準(zhǔn)確地說，是銀環(huán)毒蛇的半截，剩下的半截血糊糊地攤在地上，最可怕的是上半截死而不僵，在張犖白花花的脖頸上咬了一口。

    蛇毒傳得快，片刻就可能使人斃命。蘭芷想都沒想，沖上前含住了那血珠微滲的創(chuàng)口。

    小太監(jiān)比她高半個頭，她攀上他的肩，正好夠上。

    她的頭嵌在他頸間，近得能嗅到她發(fā)上的桂花清香。

    她瑩白的耳垂懟在他眼前，在陽光下似是剔透的水晶桂花糕。

    張犖不敢正常呼吸，怕自己紊亂的氣息一不小心沖撞，那透明的水晶桂花糕就能沁出粉胭，染紅他的眼。

    他只能安靜又清晰地感觸那柔軟的唇，那溫濕的舌，那顆顆貝齒……

    漸漸地，不知是不是蛇毒的作用，他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熾熱灼燒，將要噴涌而出。

    第11章 酸菜汆白rou（二）

    小太監(jiān)一手提著血跡斑斑的刀，一手擒著兇惡的毒禽歹獸，碧玉年華的少女不顧一切地吻住他的傷口，在晨間轉(zhuǎn)瞬的熹光中，交頸相擁。

    惠妃娘娘一進(jìn)屋，便見著這幅光景。

    任是一貫沉著的惠妃，也不由地細(xì)眉上挑，沖喜來呼道：“傻站做什么？趕緊把那畜生弄出去！”

    孫喜來這才從錯愕中回神，上前接過張犖手中的扭曲猙獰的半截蛇身。

    蘭芷緩緩移開，湊上迎春遞來的盆盂，嘩地吐出一大口血水。

    惠妃忙吩咐琴姑給她拿水漱口，又知會宮人將張犖攙扶躺下。

    前腳剛安置好，后腳太醫(yī)就火急火燎地趕來了。

    不得不說，惠妃來得及時，安排得也相當(dāng)及時。

    今晨一早，就有宮人來永寧宮稟報，說趙選侍不好了。惠妃趕去一看，織錦宮裝中藏滿了毒蟲兇蛇，可憐的趙選侍遭遇橫禍，當(dāng)場斃命。

    蘇貴妃表面上和和氣氣，給六宮姐妹送宮裝，其實(shí)不滿蘭趙二人得寵，暗藏殺機(jī)。

    皇帝之前基本不召幸后宮，唯獨(dú)每月去蘇貴妃的長樂宮幾回，她才是六宮中獨(dú)一份的偏寵，兩個出身低微的宮女，憑什么與她分寵？

    惠妃看著慘死的趙選侍，顧不上兔死狐悲，反應(yīng)迅速，當(dāng)機(jī)立斷兵分兩路。

    一邊派人去太醫(yī)院請最好的太醫(yī)；自己這一邊則飛快趕回永寧宮，企圖阻止蘭才人靠近有問題的宮裝。

    她這樣做，一方面是出于代管六宮，本職使然。另一方面，蘭才人是她宮中之人，能與囂張跋扈的蘇貴妃分寵，對她來說有利無弊。

    蘭才人吸吮蛇毒，好在口腔內(nèi)無破損，太醫(yī)診看過并無大礙。英勇護(hù)主的張犖小太監(jiān)也在積極救治中。

    惠妃見場面暫時穩(wěn)住，寬慰了蘭芷幾句，便領(lǐng)著宮人赳赳昂昂地往長樂宮走，準(zhǔn)備拿始作俑者問罪。

    光天化日，在宮中明目張膽地放蛇殺人，簡直是無法無天！

    剛到門口，就聞見里頭傳來嚶嚶啜啜的哭泣。

    惠妃聽出了這我見猶憐的聲音，是蘇貴妃。

    她沖在最前頭，也顧不上讓琴姑通傳，徑直抬手探向門簾。

    才掀開一縫，便見一明黃外袍端坐上位，蘇貴妃正伏在他膝邊，哭得梨花帶雨。

    是了，趙選侍是撫養(yǎng)六皇子之人，突然歿了，皇帝不可能一點(diǎn)消息沒有。

    皇帝繃臉怒目，確有幾分駭人的架勢。

    蘇貴妃一邊攀著他的膝，一邊啜泣解釋：“新來的沒關(guān)好馴獸房的籠子，那些畜生自己鉆到衣裳里去的，嗚嗚——，臣妾冤枉啊?！?/br>
    蘇貴妃作為宮里頭一號寵妃，不僅衣食住行講究，還有個燒錢的愛好，就是馴養(yǎng)各類奇禽異獸，怪類毒物。

    皇帝寵著，哥哥疼著，自然沒人敢管，甚至還有不少想要攀附蘇家的官員，投其所好，四處搜羅禽獸給她。

    皇帝似乎對她聲淚俱下的解說并不動容，依舊虎著臉。

    蘇貴妃如六月飛雪的竇娥，嘶嚎道：“嗚嗚，皇上如今只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左右也是不要臣妾了，可憐臣妾一片癡心嗚嗚——，心已死，人活著也沒意思……”

    她猛地一頭就要朝沉香木案上撞。

    皇帝一把拉住她，“朕何時說過要你死？”

    “哇嗚嗚——”蘇貴妃趴在皇帝懷中，哭聲顫得人心肝兒疼。

    惠妃在門外靜靜看完這出大戲，苦笑一聲，笑她自己。

    她在宮中二十多年，不是早就看明白了嗎？

    能站在頂端的，哪有真正嬌蠻無腦之人？蘇貴妃專橫跋扈，不過是仗著有跋扈的資本，一次又一次地彰顯自己在后宮中獨(dú)一份的優(yōu)越感而已。

    她竟還奢想自己這個替皇帝打理后宮的妃位，能左右蘇貴妃？

    惠妃的腦中浮現(xiàn)那個，主仆二人在熹光下拼死相護(hù)的畫面，感嘆自己，大概是一大清早被兩個奮不顧身的傻缺年輕人搞懵了。

    她掀門簾的手松下來，再沒力氣了。

    她選擇了自己在宮中花費(fèi)二十年歲月修煉的處世準(zhǔn)則，轉(zhuǎn)身離開了長樂宮，一聲不響。

    *

    惠妃通知趙選侍的家人入宮殮尸，賞銀二十兩喪葬費(fèi)。

    ‘選侍’在后宮夠不上什么正式的品級，原沒有這么多，惠妃惜她苦命橫死，且撫養(yǎng)六皇子無功勞也有苦勞，酌情多給了些，她的父兄又是哭訴又是磕頭，千恩萬謝地離了宮。

    忙到下午，才得空到后院。

    兩人在院角的石桌上對坐。

    蘭芷挽袖沏茶。

    惠妃將宮人們都支遠(yuǎn)，“長樂宮新來的太監(jiān)做事大意，將貴妃精心飼養(yǎng)的寵物放了出來，驚擾了蘭才人?！?/br>
    蘭芷垂著頭，默默將沏好的信陽毛尖遞過去。

    蘇貴妃養(yǎng)個寵物能養(yǎng)出響天動地的‘冤情’；而趙選侍芳華入宮，最后草篾一席橫著出宮，來去都是這么無聲無息。

    可見，同人向來不同命。

    今日，要是張犖沒有舍身相救，蘭芷也跟趙選侍是一個下場。要是惠妃請的太醫(yī)晚到一步，張犖也該橫著出去了。

    而蘇貴妃，在皇帝面前撒嬌賣慘，哭鬧一通，然后她依舊是那個蘇貴妃。

    蘭芷嘆息道：“人命在這宮里，可真是輕賤?！?/br>
    惠妃默默望著眼前人。

    想起那個明明跪在她腳下，卻揚(yáng)言可以幫她調(diào)和與湘王關(guān)系的小宮女；想起那個自己泥菩薩過江，還要拉迎春一把的蘭才人；想起那個愿意為一個太監(jiān)吸吮蛇毒的蘭芷。

    惠妃撩起眼皮，“本宮可能理解，湘王為何會高看你一眼?！?/br>
    “高看談不上，宮里像我這樣的人，應(yīng)當(dāng)也不少吧?！?/br>
    這話不假，剛?cè)雽m，不知宮內(nèi)炎涼，誰不是十歲出頭的小姑娘，還當(dāng)是走親戚串門子，見到了高門頭紅房子，新奇又興奮。

    “可能是吧，但多半沒有好下場?！被蒎@話像是在開玩笑，又像是在以過來人的身份勸誡蘭芷。

    “其實(shí)本宮的出身，與你們沒什么不同?！被蒎旖歉∑鹨荒ǖ?，“哪能每個人，都和蘇貴妃一樣，有那樣顯赫的家族蔭庇?！?/br>
    惠妃確實(shí)是平民出身，在宮里謹(jǐn)慎當(dāng)差，認(rèn)真做事，憑借自己高出常人的處世智慧，趨利避害，一步一步，從一個低等宮女，走到今日的位置。

    這樣的惠妃，是令人感佩的，亦是令人艷羨的。

    可蘭才人，似乎并不是那么羨慕。

    惠妃眸光一閃，鳳眼睨向蘭芷，“蘭才人與本宮廚房的小太監(jiān)，好似關(guān)系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