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又迎來了這周海先生的診療時間。

    這次的海先生和前些天西蒙看到的有很大的不一樣，他的氣質(zhì)變得沉穩(wěn)了很多，身上的西服依舊熨燙的平整，雙眸深邃，臉雖然依舊扭曲，但感覺卻很不一樣。

    “上周過的怎么樣？”西蒙拿起自己的記錄本，按照慣例問。

    海先生沒有回答這句話，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猜？”

    西蒙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上周海先生說了些什么。這真的不能怪心理醫(yī)生，上星期西蒙碰到了三四個比海先生的故事還要過分的病人，或許對病人來說，他的故事就是他的一生。但對于心理醫(yī)生來說，病人的一生，只是他成百上千的案例中的一個。

    “猜不到?！蔽髅衫蠈嵳f。

    海先生有些失望的“哦”了一聲，但這種失望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他就說出了自己上周的生活。

    “我覺得世界有些灰暗，一時之間竟然找不到生活的目標(biāo)。覺得一切都沒意思，懶洋洋額什么都不想干?！?/br>
    病人的問題已經(jīng)丟了出來，心理醫(yī)生趕緊進(jìn)入工作狀態(tài)。

    “是為什么呢？”

    “為什么？呵！為什么啊……”        海先生從胸腔中發(fā)出一聲嘆息。

    是為什么呢？當(dāng)然是因為——這上千年的憤怒，委屈，仇恨，在記憶被再次激起的那一瞬間，情感沸騰的那一刻，同時也明白了——這些東西，都沒有了對象。

    人世間最悲哀的事情，不是我受到了欺凌，遭遇了不公，被侮辱被囚禁，被剝奪了最后的尊嚴(yán)，被最愛的人背叛。

    最悲哀的事情是——這他媽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始作俑者已經(jīng)死了好幾百年，可給我的傷害卻依舊存在。

    “知道嗎？我回去后，痛哭了整整三天三夜……”        海先生的語氣平淡，仿佛講述的不是自己的故事。

    阿海回去后，將海底的雕塑推到，將所有的玫瑰花全部拔出，甚至約了好幾個炮－友。

    可是當(dāng)他再次回到深深的海底的時候，他覺得內(nèi)心中空蕩蕩的，汪洋的大海能夠填滿地球上最深的溝壑，但卻填不滿他心中那一塊小小的空缺。

    他蔚藍(lán)的雙眼透過海底的黑暗看向遠(yuǎn)處，遠(yuǎn)處卻依舊是一片黑暗，那些游過的發(fā)光的小魚，不過是一些冰冷的螢火，溫暖不了任何東西。

    最后的最后，他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恨了這么多年，其實不過是——因為自己還愛著那個人渣。

    “呼……其實我早就知道，父親是個魚渣?！焙Ｏ壬f，他自來熟的從西蒙的抽屜里拿出一包煙，撕開包裝后點燃一支，將打火機(jī)丟在茶幾上。

    青色的煙霧彌漫，將他的臉包住，他本來丑陋的臉上，無端多出一絲憂郁。

    西蒙抬眼看著面前的人魚。

    兩人對視，竟然都沒有話說。

    最后，還是西蒙替這條人魚說出了他心底的話：“上次我說的那句話可能有些不太準(zhǔn)確。你不能接受的，固然是那個本該保護(hù)你的睿智父親是個渣，但你更加無法接納的，恐怕是你居然……在遭受了那樣的對待后，居然還愛他。”

    一滴淚珠，終于從阿海的眼角落下。

    這是埋藏在他心底的，最后一滴淚，金色的淚。

    “你會覺得我傻么？”阿海問，他看著面前的醫(yī)生，雖然這個男人很年輕，但他的雙眸卻非常深邃，就好像父親的雙眼一樣。

    “不會。”西蒙的聲音誠懇，目光平靜又寬容，“愛了就愛了，哪怕是現(xiàn)在都愛，也沒什么錯。愛上誰，并不是你能夠控制的?！?/br>
    阿海的臉上，露出迷蒙的神色，他的手背上，那滴落下的淚還沒有冷，但嘴角已經(jīng)微微上翹。

    “是啊，我的確還愛他……”        阿海小聲說著，他居然還愛著那個傷害過自己的人，還愛著他，多么可恥?。?/br>
    西蒙用著平靜的聲音說：“大點聲。”

    “我……還愛……你！”人魚先生盯著西蒙的眼，面前的醫(yī)生的影像已經(jīng)消失，仿佛那個有著一頭銀發(fā)的父親，就坐在面前一樣。

    “再大聲點?！贬t(yī)生用著命令的口氣，這話語中，帶著一絲催眠的味道。

    “我還愛你！”

    “再大聲點?！贬t(yī)生的語氣依舊平靜淡定。

    “我愛你！”

    “我——愛——你！”人魚大聲吼叫著，一聲又一聲，一聲比一聲大，最后竟成了嚎叫，那聲音中包含著深情，痛苦，顫栗，以及嚎啕大哭。

    最后，哭聲停止，人魚劇烈的嘔吐起來，他搶過垃圾桶，想要吐出來點什么，但只是不停的干嘔。

    最后，人魚先生平靜下來，他看著自己指尖已經(jīng)燃盡的煙頭，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

    “好點了么？”西蒙溫柔的問。

    海先生點點頭，他的眼神在這一刻變得堅定，那些壓抑的痛苦，憤怒，還有深深的愛意，在這一刻，全都散開。

    “你還覺得很愛很愛他嗎？”

    人魚深深吸了口氣，露出最燦爛的笑容。他的眼睛深邃，但卻明亮；臉色有些發(fā)白，可是聲音卻前所未有的輕松。

    他微微搖頭，顯形的魚尾也跟著輕輕擺動：“我曾經(jīng)……非常非常的愛過，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愛了?！?/br>
    這是西蒙第一次見到海先生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

    海先生給了四百塊，就此走出診室。

    這是他最后一次來這里，曾經(jīng)那些傷害，已經(jīng)發(fā)生，無法改變。曾經(jīng)的愛戀，已經(jīng)付出，也無法收回。

    唯一能夠做的，就是承認(rèn)它們的存在，然后告訴自己——那是已經(jīng)過去的東西，而我的路，就在眼前的腳下。

    或許浪費了一些時間，或許在過去停留太久，但現(xiàn)在醒悟，看到璀璨的天空，聽到大海的浪濤，呼吸到咸濕的海水的味道，并不算晚。

    海先生站在黑色的海面上，看著大海深處卷來的一陣又一陣的波浪，內(nèi)心前所未有的平靜。

    他深深的吸氣，拉開自己的雙手，一柄金色的權(quán)杖出現(xiàn)在他的雙手之間。天地間無數(shù)的靈氣，紛紛涌入他的體內(nèi)。

    從今往后，自己修煉再也不為報仇，再也不為將手中的利刃插入敵人的身體，再也不為去追求根本不存在的愛情。只是為了——讓自己擁有更加美好的明天，讓自己用更明亮的眼睛，看到人世間瑰麗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