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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請君自重在線閱讀 -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當年,大人身邊跟著的人都悉數(shù)處死了。將軍夫人身側(cè)的人也都遣散盡,只剩幾個粗使。小人便是其中僅剩無幾的人之一,夫人將小人指派到大人身邊服侍。當時,大人成日埋在盧龍的雪堆里,身上沒有一日是暖的。”

    “那種感覺,就像個死人一樣?!?/br>
    程藏之蹲下身的動作快至無形,眉目鋒利,似一口要祭血才能安分的霜刀。他一字一句問:“究竟是怎么回事?!”顏歲愿那句——這把柄就算你掘盡顏氏祖墳,也無從得知,究竟是什么把柄?

    佑安凄愴的神情之中,幾分迷離茫然,“程大人,這其中詳情小人確實不知。弒父奪權(quán)……還是大人自己跟小人說的……”

    冬日肅風吹卷著如云雪片,將一把清骨的少年層層埋葬。佑安拂開一層積雪,才見長睫清眉。清朗的少年,滿面暮氣滄桑,看著他便問:“你也是來問我為何弒父奪權(quán)的嗎?”

    佑安搖頭,便又聽顏歲愿問:“那你是來為清叔和那些人討要公道的?”

    他還未來得及搖頭,便見顏歲愿扔下一柄匕首,整個人似跌落將碎的珠玉,躺在冰雪上。任人宰割。

    佑安撿起匕首,端恭的捧著跪在顏歲愿身側(cè),卑躬屈膝的說:“大人,小人不曾讀書識字,不明白什么是公道。”

    當時的世道,父子相殺,手足相殘,君臣離心離德。公道?是什么道?

    天地一雪色,顏歲愿滿目蒼白忽然而笑,嗆出熱淚。

    佑安十年之前的記憶,皆定格在那含熱淚卻冷刺骨的笑容。從痛苦的記憶之中拔出,佑安忽而問:“程節(jié)度使與大人相親,到底是為了大人,還是為了旁的?”

    “您自己清楚了嗎?”

    “我家大人已經(jīng)經(jīng)不住再一次波折。您若是為舊恨,就請給大人一個痛快?!?/br>
    程藏之僵在原地,顏歲愿應(yīng)當也想過這些吧?為什么一字不言,就這么交托所有?

    心頭熱血滾沸,似是業(yè)火焚過燒盡滿身虛偽的畫皮。攬鏡自照之后,才發(fā)覺滿面都是掩飾不住對那個人的動容與不舍。

    昨日今夕,我心所念皆是你。只是,你究竟交托于我?guī)状缯嫘??為何曩昔痛苦皆不愿分我半點?

    清楚與否?往昔那一句一句剖白,已夠清楚。縱是烈獄,也甘愿為他殢醉不起。

    程藏之才至府中,趙玦便迎上來,問:“公子,您怎么過了一宿一夜才回。工部尚書常銘等人已經(jīng)尋了替罪羊,要兗州鎖龍井修筑不妥一事甩給安承柄?!?/br>
    程藏之頓步,“人沒跑?”畢竟清明幾日休沐,足夠常銘卷鋪蓋潛逃。

    趙玦道:“這也確實奇怪,我們的人只是暗中盯著,并沒有阻攔常銘?!?/br>
    一聲哂笑,思及未去兗州之前常銘的投靠。程藏之隱約明白常銘不逃的理由。他說:“明日上朝便知道了,你盯緊該盯的人?!?/br>
    “……”趙玦心中有數(shù)哪些該盯緊,卻還是擰眉看著公子,“公子,您不會又冒險做了什么吧?要不要現(xiàn)在殺了常銘?畢竟,這次的事,您也牽涉其中。顏尚書若還像上次一般,您定然跑不了——”

    “顏歲愿把我睡了?!?/br>
    “?”

    趙玦使勁眨了眨眼,確定自己耳朵沒聾。而后再使勁眨眼,確定眼前的人還是公子,他掏了掏耳朵才問:“公子……您剛才說什么?這怎么可能,顏尚書躲您都來不及,怎么可能把您……”

    程藏之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顏歲愿把我睡了?!毖灾忚彛犉饋硎志哂姓f服力,似乎還有驕傲自滿的意味。

    “……”

    趙玦面部全方位抽動,被人睡了這難道是一件很光彩的事?!顏尚書又不是絕世美女,那可是個男人!就算英姿如蘭,貌若珠玉,也……趙玦頓時身子一抖,他問道:“公子,您是那個?!”

    程藏之明知他問的是——自己是不是屈居人下那個,卻只是笑而不談,而后背身揮手道:“讓廚房準備點餐飯,我今日胃口好?!?/br>
    “……”趙玦目送他,想問清楚卻不敢問。萬一答案不是他想要的,豈不是跟心里扎根刺一般難受。

    顏府上下仍舊是一片肅穆清寂,府中燈火逐次點明。宗祠香案之上,根根分明的線香燃出點點赤火?;鹦敲鳒玳g,濃醇蘊香,青年的話聲始終不疾不徐的向滿座神牌傳去。

    夜深幾聲更鼓響,顏歲愿捋平袍擺褶皺,最后一拜,“不肖子孫不能全家族世代忠明清譽,特此三拜請罪?!?/br>
    這一日,他已然將胸中未言之語悉數(shù)言明。少年不知鋒芒斂,他已然用十年光陰與血親兩別償還。

    這世上,他只虧欠程藏之一個清白身世。

    丈高庭門,佑安見一道白影,便知是大人出了祠堂。佑安仍舊跪在石板上,他在大人行過身側(cè)時猛然清醒,“大人,您決定好了?!”

    “你有話便說?!鳖仛q愿眉目清淡如水,清瑩秀澈。

    佑安遲疑著開口,“夫人當年說,希望大人能寬仁忍讓。天下太平,門庭赫奕,乃是將軍與夫人所期許。大人您這些年事事依《大寧疏律》決斷,做的很好,為何突然……改變主意了?”

    “你說這番話,是為天下太平,還是為顏氏一族所謂世代忠名與滿門榮耀?”

    “……大人這有什么分別嗎?”佑安不理解。

    “母親當年,”顏歲愿話至唇邊,卻腦海靈光閃爍,“母親當年可給你留過什么話?”

    佑安一愣,繼而搖頭道:“夫人當年精神不濟,整日里不與侍女們說話,只是念叨著大人當年若是……是一個尋常紈绔子弟就好了。便不用陷在這些事里?!?/br>
    顏歲愿神情微起波瀾,忽然扶額掩面笑出聲來。他恍然了悟,為何母親曾對他說——日后你就是做個膏粱紈绔也好。

    當年在外祖家養(yǎng)病,所有人都看著他嘆氣,都保持著一種疏離。行將木就的外祖父教他醫(yī)理,帶他佛堂誦經(jīng),甚至讓他廢弛身手。

    如今他才明了,原來顏氏這滿門榮耀,需要父親的性命母親的痛苦,以及自己一生清譽才能維持。

    做個紈绔,才能脫離陰謀詭詐,才能離開顏家這潭深水。

    “即便我如今是個紈绔,也得陷在青京為人魚rou。”顏歲愿望向天際,黑水盈天,不見星河,“如今,我不能,我不能為人魚rou?!?/br>
    為了程藏之,他不能。

    少年時期封狼居胥、持節(jié)云中的理想,已然被不公的世道粉碎。顏歲愿撫上自己的胸膛,他那一顆赤子之心已經(jīng)被險惡人心剖挖碾碎。程藏之滿懷盛世,一定要昌繁成真。

    佑安抿唇不語。靜夜思故人,注定輾轉(zhuǎn)難眠。

    清明過后,萬家冷灶重新燃起,人間又是一片煙火。

    程藏之在青云路上駐足許久,來來往往的官員被他嚇了一跳。兗州刺史鄭耿的奏章前幾日才至京,今日朝會必然是要提及此事。上次金州之事,劉玄等人未做準備,折損王鼎,這次必然不能輕易糊弄過去。

    京兆府尹周農(nóng)曾跟程藏之共事——一塊抄家。周農(nóng)愣在同僚間,為了讓他去打探情況,這事居然都讓他們翻出來了!

    礙于官場人情,周農(nóng)不得已上前,跟程藏之見禮后道:“程節(jié)度使,此處是青云路,不宜舞刀弄劍……”畢竟程藏之的侍衛(wèi)帶刀出入宮廷,也不是什么藏著掖著的事。

    他又道:“常尚書雖然不察鎖龍井之事,累及程節(jié)度使身陷險境,可這——”

    “周大人怎么不為顏尚書美言幾句?”程藏之雖是言笑晏晏,卻有種不明冷意,“顏尚書同本官同下鎖龍井,借本官之手殺安行蓄,險些將本官埋在鎖龍井之下,怎么看都是顏尚書跟本官仇深些,無人為天下聞名、清廉正直的顏尚書求情嗎?”

    目光掃過幾步之外的官員,森寒無比。

    為jian臣求情,卻不為清官據(jù)理力爭。周農(nóng)只覺臉上火辣,朽口難言。一直都摸不準程藏之對顏歲愿的態(tài)度固然是他們不肯開口的緣由,更重要的是,他們巴不得顏歲愿死在程藏之手里。

    滿朝官員雖欽佩顏歲愿正直,可卻也嫉恨顏歲愿正直。同朝為官,哪個入仕前不曾滿懷抱負。顏歲愿的存在不僅是他們的障礙,更是一面鏡子,照出他們?nèi)缃癯髳翰豢暗淖炷槨C髅嫖窇仲潛P顏歲愿,實則捧殺,在把顏歲愿往一條死路推。

    程藏之不再與人答話,這些人明知鎖龍井修筑之時,工部擅自挪動巨款,才使得鎖龍井之下的暗河甬道輕易就被一顆雷炸裂。這也是這群人急于替常銘求情的緣由,而且,當年挪用那筆巨款的人不在少數(shù)。

    顏歲愿今日著實一驚,程藏之鮮少趕早上朝,從來都是應(yīng)著卯到朝。一見程藏之迎上來,顏歲愿當即后退,讓程藏之摸了個空。

    “……”程藏之定睛看他,“你又提衣不認賬了?”

    顏歲愿神色冷靜鎮(zhèn)定,“帳還是認得,只是,程大人今日印堂發(fā)黑,只怕是有血光之災(zāi),本官還是離程大人遠些妥善些?!?/br>
    “……”程藏之故作滿目哀痛,“你這還不如提衣不認賬。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在床笫間可不是這般絕情心狠的,你忘了?你還叫我——”

    “程藏之?!鳖仛q愿及時打住他的話,頭痛扶額,“你……自重些?!?/br>
    程藏之談笑自如,“你在床笫間應(yīng)我的時候,怎么不叫我自重些?”

    “……”

    顏歲愿緘口不言,掌心遮住自己的面頰。他雖羞于此事,但卻不惱怒反駁。不說是不說,喜歡是喜歡。自己做過的事,沒什么可辯駁。

    程藏之厚顏無恥慣了,絲毫不知禮義廉恥,仍在繼續(xù)說:“你看,我這馬上就要被人攀咬指摘,你再叫我一聲,權(quán)當給我壯壯膽。我這小心臟也能堅強幾分?!?/br>
    “……”顏歲愿微咳,問他:“你程藏之還有怕的時候?”

    “怕的時候可多了!”程藏之煞有介事的模樣,“遠的不說,怕你反悔,怕你跪完祠堂又變回原來拒我于千里之外的顏歲愿?!彼鋈粶惖筋仛q愿耳畔,“說實話,我最怕的是前日你疼,事到一半把我踹開,那——”

    顏歲愿當即轉(zhuǎn)身,把他撇開。他在等程藏之開口跟他說鎖龍井后續(xù)正事,卻聽了這些沒羞沒臊的話。

    程藏之本想追上,身后卻傳來一句羞憤交加的斥責:“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不知羞恥的男——男!傷風敗俗!”

    一回頭,便對上岑望那張扭曲的臉。

    “做御史的還要視察人家床笫之私嗎?”

    “……”岑望腳下一個趔趄,踉踉蹌蹌的步伐仍舊帶出疾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