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臟亂結(jié)泥的發(fā)絲，那人需闔著的雙目，隱隱約約看見顏歲愿的姓名。

    “我是顏氏子，顏——顏歲愿！”

    那人忽然的念出這個名字，四肢都抑制不住顫抖。

    “少、少、少主——”那人當(dāng)即爬起身子，要沖向銘牌，卻被鎖鏈綁住，不能靠近銘牌。

    見人有反應(yīng)，程藏之當(dāng)即也蹲下身，話聲透過鋼鐵密網(wǎng)，“這是顏歲愿親自送給我的，你既然識得，便知道我的身份吧?！?/br>
    那人昂著頭望程藏之，又著急的看銘牌，來來回回的看，活像只幾面亂躥的囚籠鳥雀。

    “這不可能！”那人拼命掙扎鎖鏈，企圖抓住銘牌一看究竟真?zhèn)?，手腕已然勒出血痕，“少主怎么會把自己的銘牌給你、一個男人！胡言亂語！”

    “……”程藏之一時無言應(yīng)答，只能蓄意引著話，“難不成顏歲愿的銘牌只能給女人？”言罷，他讓趙玦將銘牌吊的離那人近些，“你仔細(xì)看看，這可是真的。”

    銘牌吊在眼前，精簡無繁復(fù)花紋，閃爍銀光。有力鑿刻的姓名，無一不在展示這是一枚如假包換的銘牌。

    “這怎么可能！”那人縱然被污發(fā)遮掩住大半容顏，仍舊可知其驚愕多變的情緒，像是忽而明了一般，冷意十足道：“我顏氏子的銘牌若在疆場交付于國，若不在疆場，交付發(fā)妻，你休想拿著這來路不明的東西誆騙我！”

    “我是絕對不會開口的！”

    “……”

    趙玦沉默著望著滿面震驚的公子，他猶豫著要不要問問公子是如何得到銘牌的。畢竟偷盜別人家媳婦的東西，有失風(fēng)度。

    “你再說一遍？！”程藏之狠狠跺腳，整個鋼網(wǎng)都在抖動。他似怒似急火攻心，“你說這銘牌是給誰的？”

    那人在網(wǎng)下譏諷，“連顏氏子銘牌意義都不知，居然還拿來誆騙我！我顏氏子的銘牌從來只給發(fā)妻與疆場，你一個男人，拿少主銘牌來欺騙我，真是愚蠢至極！”

    言罷，鋼網(wǎng)振動猶如地震一般。程藏之怒不可遏的大步走出地牢，周身氤氳著沉甸氣息，整個人像一桶待點燃的火藥。仿若攜著萬鈞雷霆一般，程藏之氣勢加身，令人望之生畏。

    一步一步走在石板路上，程藏之回想過往。金州城外，顏歲愿留他，他以為對方僅僅只是為了金州之金。明知金州有詐，仍舊陪他唱完一出戲，他以為顏歲愿只是想打感情牌騙取黃金。鎖龍井之下，他曾無比殘忍的問——你百般千般縱容我，只是為了一舉除去我。

    他一度以為，這枚銘牌只是顏歲愿打發(fā)自己的手段。卻不知，不是手段而是鄭重托付終身。

    昨日種種涌現(xiàn)，倏忽之間觸目驚心，一場歡喜忽悲辛。原來，顏歲愿對自己的縱容，已經(jīng)到了能托付終身的地步。而他，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留心。自己看似狂熱的追求，實則從未去懂顏歲愿。

    他對顏歲愿的所有了解，都建立在想要抓顏庭把柄的基礎(chǔ)之上。后來想要拉攏顏歲愿，不想與其為敵，也有李湮和顏庭的顧忌。

    自己可曾因為顏歲愿這個人，而觸動過？！如果有，為什么時至今日才知這枚銘牌的意義？只交付與發(fā)妻的信物，卻在那么早就給了他。而他給出那枚琥珀佩，給的太晚！

    顏歲愿，自始至終都不會真的害他。從這枚銘牌贈予他時，顏歲愿便寧可自己無言身死，也不會想要他命喪九泉。

    行至顏府門前，程藏之的眼眶發(fā)熱。這些念頭促使著他不敢邁步，他要怎么見顏歲愿，自己這腔心意比之顏歲愿的心意，太不真誠。

    就在這猶猶豫豫期間，清明風(fēng)雨興起。一隊人拉著一口棺材，兩個人越過程藏之敲開顏府大門。甫一見到門房，便咚咚幾聲跪地，哀聲震天：“勞煩兄弟通稟顏尚書，副將顏潭之尸骨未寒前，我等將其運回宗家！”

    門房怔住，半天才還魂似的問：“兄弟，你說誰的尸骨？！”

    “中寧軍上任主帥副將顏潭的尸骨！”

    門房驚的腿軟，當(dāng)即打著顫念念有詞：“我這就去通稟大人，我這就去，這就去！”

    程藏之站在數(shù)十步開外，聽清此言之后，想起兗州鎖龍井下那群為了顏歲愿生死，毫不猶豫身死不恤的人馬。為首之人便被稱為顏副將，顏歲愿稱之為顏叔。

    將領(lǐng)身死，其下將士會有怎樣的結(jié)局。程藏之隱約能猜測到，只是，他不理解的是這些人應(yīng)當(dāng)是顏歲愿私下調(diào)遣來，為何會突遭毒手。

    而他能想到最有可能下手的人，只有顏庭。河西與川西正膠著鏖戰(zhàn)，只有顏庭最方便收拾這群人?？衫碛赡?？擅自至鎖龍井？可是顏歲愿并未讓這群人受波及，毫無損傷也毫無作用。至多是軍法懲戒一二，何須殺人？

    是因為顏歲愿。程藏之直覺異常強烈。顏庭與顏歲愿究竟有什么不能說的秘密，顏歲愿說他將顏氏祖墳掘盡也無法得知的把柄，究竟是什么。

    程藏之稍稍走遠(yuǎn)些，借著青墻掩藏自己的身形，他在暗處看著顏歲愿一襲白衣勝雪，天地間尋不出的寂冷。

    離得稍遠(yuǎn)，程藏之看不清顏歲愿的神情，只看見顏歲愿緩緩在棺槨一側(cè)跪身，重重磕頭。將顏潭視為親父一般的禮儀。

    “大人?！庇影部粗ブ型７诺墓讟。瑴I燒出眼眶，“顏副將……是如何去的？”明明在兗州還是個活生生的人，還曾帶著他以青傘尋人，同他一齊在鎖龍井埋放震天雷。短短兩月，人便成了一口棺槨。

    顏歲愿抿著唇，銀牙咬合的力度空前沉重。好像只有將一口皓齒咬碎，才能隱忍住所有情緒。

    ‘你忘了顏清叔是怎么死的了嗎？你還想害什么人？！’

    十年前，父帥戰(zhàn)死，契丹軍占領(lǐng)關(guān)隘。軍中皆傳他是殺父奪權(quán)的逆子，他為一口氣一點清白，一意孤行的尋求真相，顏清叔為救他，尸骨難尋。

    十年后，顏潭叔因為他一意孤行要瞞天過海，以平衡局面，不使得盧龍獨大重蹈當(dāng)年覆轍，落得如此下場。

    心如刀割，五臟仿佛被一把刀子攪動的滿是rou糜。他親近之人，有一個算一個，難道都要被人逼死嗎？！這一刻，顏歲愿只恨不能立刻抽出無煙直驅(qū)盧龍。

    這天下，太平與否，與他何干？！

    然而又是一轉(zhuǎn)念，顏歲愿便將滋生的惡念壓下。他道：“佑安，你親自設(shè)祭壇。我換身麻衣，便為去祭堂，為顏潭叔盡孝?！?/br>
    佑安卻是道：“大人，明日再行祭禮吧。今日……”他想說，大人您這樣子，哪里支撐的了，“今日時辰太倉促，大人不如稍后仔細(xì)準(zhǔn)備，也更周全些?！币踩菽従彙?/br>
    靜默許久，顏歲愿緩緩點頭。來日方長，他不能如此輕易支撐不住。

    顏潭的尸身運回顏府的消息，很快就遞進宮中。楊奉先停在太醫(yī)院門前，聽著來人說顏歲愿親自跪迎顏潭棺槨。凝思靜佇，才道：“回去吧，另，讓人將顏歲愿先時在齋宮遺留的書字送去?！?/br>
    “是。”

    程藏之躊躇許久，始終未等來顏府有何大動靜。卻撞上楊奉先派來送書字的小太監(jiān)，小太監(jiān)一見程藏之，還未行禮，便后退掩袖。

    一見小動作，程藏之當(dāng)即顯露威勢，以勢壓人，“東西交出來?！?/br>
    小太監(jiān)神色很是僵硬，他哪里知道本應(yīng)該死在兗州的河西節(jié)度使，居然在顏府外晃悠。還正巧不巧的撞見自己。

    再三衡量，在程節(jié)度使動手前，他交出那疊書墨。

    又是今夕高樓，夜風(fēng)不比冬日寒冷。風(fēng)中夾雜著一股微暖，顏歲愿打散發(fā)結(jié)，仰面而立，漫天漆墨碎裂成一絲絲愁緒。

    一夜白頭，顏歲愿倒也不至于。只是暖風(fēng)灌入袍袖，覺得身子骨發(fā)軟，恍惚間覺得自己并不能頂天立地。以為自己一切都料算到恰到好處，以為將銘牌給程藏之，便可不必反復(fù)糾葛于一段情感以得心安。以為，向所有低頭認(rèn)輸，一切都會得到緩解，自己也能盡力而為不辜負(fù)所有。

    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這天下不值，那些人也不值。值得的人，早已被自己推離千萬里。

    眼簾疲憊，模糊視線隨著身形搖晃不定。

    “你——干什么？！”

    忽然有人抓住顏歲愿手腕，將他往后猛扯，撞上一片厚實溫?zé)岬男靥?。程藏之一素如畫的眉眼繃著，緊張恐畏不言而喻。望著顏歲愿淡淡神情，他焦急道：“就算你身手非凡，也不能從這么高的地方往下跳！”

    “程大人，”顏歲愿抬眸看他，目色清澈，“如今已經(jīng)不是不請自來，而是習(xí)慣私闖民宅？”

    程藏之卻將他的銘牌亮在眼前，“有這個東西，我算私闖民宅嗎？”

    “……”顏歲愿微怔，忽而蹙眉，又松開眉頭，寵辱不驚的說：“不算?！?/br>
    本意是想問，程藏之如何知曉銘牌的寓意。但轉(zhuǎn)念間，覺著他既然知道了，那便知道了吧。當(dāng)日將銘牌塞進他手中，便知會有今日。

    “為什么不算？”程藏之笑意展露，“難道這銘牌等同于顏尚書心中的《大寧疏律》？”他想從顏歲愿口中得到另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