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藏之都這個(gè)時(shí)候了，”顏歲愿忽然自擰干袖中滑落出短劍，“你還有心思調(diào)笑，時(shí)至今日，打感情牌還有用嗎？”

    無煙劍是把能伸能屈的寶劍，且有銀絲系住，因而暗河沖擊間被顏歲愿悄悄收回。程藏之就顧不得這些，唐刀早在他給顏歲愿解xue時(shí)，不知扔去何處。

    程藏之一臉風(fēng)輕云淡，道：“顏尚書，你急什么，這犄角旮旯的地方，一時(shí)半會(huì)沒有礙眼的人攪和事。咱們兩就不能坐下來談?wù)?，化干戈未玉帛？就算我這個(gè)人，你不打算要，河西十萬駐軍你不考慮考慮嗎？”

    顏歲愿本就沒有立即動(dòng)手的意思，隨水飄零的一路很是顛簸，“程大人，本官要以守居王取代今上，你又是山南逆臣遺孤，要你與我共同扶持守居王，你覺得可能嗎？”

    “當(dāng)然不可能?！背滩刂?dāng)機(jī)立斷否定，“只要是大寧皇族，我必殺之?！?/br>
    “那還有談的必要嗎？”顏歲愿莞爾，“再者，單就我這個(gè)顏氏子弟，程大人都不會(huì)放過吧。所以，你我只有生死一說?！?/br>
    程藏之目光終有波動(dòng)，“你既然如此認(rèn)為，為什么還要跟你的人說，我欠你一條命，不會(huì)殺你。若是我反悔，他們一走就殺了你，你就不怕？”

    顏歲愿淡淡解釋，“程大人，為天下殺身，為生民殞命，可不是紙上隨便寫寫?！彼ň粗滩刂?，“你若是當(dāng)即動(dòng)手殺我，倒好了。佑安便不會(huì)一時(shí)之仁，只藏個(gè)震天雷來炸水道。我若是死了，屆時(shí)，整座鎖龍井都會(huì)坍塌，所有人都將隨著鎖龍井被掩埋。這世上，便再無什么鎮(zhèn)壓逆龍的鎖龍井?！彼D了頓，緩緩開口續(xù)道：“我在等你動(dòng)手殺我?！?/br>
    我在等你殺我。

    程藏之笑容盡失，這比顏歲愿在齋宮說他不能，還要剖腹割心的疼。顏歲愿不僅從未相信他的心意，更是懷疑他會(huì)殺了他。頃刻間，程藏之掩去痛意，道：“你若是死了，還怎么扶持李湮取代李深？你若是死了，還怎么節(jié)制十道兵馬？你若是死了，還怎么天下太平？”深吸口氣，“這些難道你都有安排？”

    回答他的是沉默，顏歲愿垂眸，半晌才出言：“我的計(jì)劃里，并無自己會(huì)死的安排。仍舊是那句話，程節(jié)度使，太過棘手?！?/br>
    他原本的計(jì)劃，只有借聞人家的震天雷將安行蓄、楊奉先、顏庭三方的人，全部埋葬鎖龍井之下。一舉除去三方勢力，全身而退。

    計(jì)劃趕不上變化，伯父謹(jǐn)慎，只派胡槳來，而胡槳還未至，程藏之便已經(jīng)將安行蓄打殺待盡。更沒有想到的是秦承此人，他知道楊奉先回派人來，卻沒有想到是秦承。最讓他錯(cuò)亂陣腳的是秦承的話——這天下不值得！這天下待你，還不如程藏之值得！

    要他生不如死的人，明明不是程藏之，為什么一定要程藏之死？秦承問他恨不恨，他說不恨?？烧娈?dāng)握著無煙的時(shí)候，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多恨。

    十年，他一心一意往一條死路上走，不與人交，不與人同道而行。在朝不與人合得來，在世不與人志趣相投，近無友遠(yuǎn)無親，一身孤零便能一直忍讓寬仁。誰要傷他，誰要?dú)⑺?，都不重要。可是，程藏之不同，活生生存在于他世界的人，任何時(shí)候都不用擔(dān)心的人。

    “顏歲愿，”程藏之聲色哽澀，“我從未恨過你。哪怕金州被中寧大軍踏碎時(shí)，我也未恨過你。更沒有想過殺你?！?/br>
    殺我族者非你，放生我者卻是你。

    應(yīng)聲抬頭，顏歲愿錯(cuò)愕不解的望著他，“程藏之，滅族之仇，你也能忘嗎？”

    程藏之雙目微紅，“一刻也未敢忘，正是因?yàn)槲赐?，才有今日的程藏之?！痹陬仛q愿的不解注視中，程藏之緩緩清嗓，“當(dāng)年，即便不是顏庭領(lǐng)兵南下突襲，朝廷也會(huì)從川西、河西、淮南、荊南天下各道調(diào)遣兵馬?！?/br>
    “滅我族者，非一家，是這天下。”

    “我要這天下，同我一般，脫胎換骨以祭奠我全族在天之靈。”

    “……”

    顏歲愿耳畔回響起程藏之往日之言——世道不能給人說法，難道人還不能給世道個(gè)說法？

    ——我救秦孟氏，安插勢力，不僅是為了自己。

    ——這天下犯錯(cuò)了呢？

    ——我情愿你選擇的是盧龍。

    風(fēng)雪軒廳傳來的那句‘我知道’，不是指他知道要先殺他，再殺顏庭。僅僅是，他知曉。他要直面的不是一家之仇，而是百廢待興的天下。

    自始至終的沉默，直至夕陽余暉燃燒殆盡。

    幾只野鴨追趕家養(yǎng)白鴨，在顏歲愿和程藏之面前上躥下跳?；绎w夾雜著鴨毛，說不出的滑稽。

    忽然有人拉拽起程藏之，耳畔來聲：“還挺的住嗎？”

    程藏之抓顏歲愿的手臂，就要抱過去，卻被顏歲愿按住胸膛，“你又要背著我吃什么藥？”

    “……”程藏之一愣，繼而笑著說：“這你都知道?！?/br>
    “所以，程藏之，你所行所言，不令我信服便罷，”顏歲愿眼神有惱色，“還需的我時(shí)時(shí)防備，一不留心就要中招。這實(shí)在，令我枯腦焦心?！?/br>
    程藏之笑容更加明艷，他眼神有些難以言語的情愫，令人沉醉，“你早這般明說，我不就沒這毛病了。你不說，又總能預(yù)料些事情，我也得打算打算?！?/br>
    “……”顏歲愿無聲嘆息，這又是他不是了？

    靜思間，程藏之已然環(huán)上他脖頸，“歲愿，這回你是真的想多了。水里一遭，縱然是有藥，也化了?！?/br>
    顏歲愿愣了，當(dāng)即后仰首與他對視，疾言厲色道：“沒有藥？那你還挨這一劍，腦子是真的有病嗎？”

    “…本來是有的，”程藏之的聲音終于露出幾許疲倦，“你這震天雷炸的太刺激了，我都忘了這茬，等躺水里漂的時(shí)候，丹藥已經(jīng)化了。”

    “……”

    顏歲愿任他壓在肩頭，目光落在程藏子濕漉漉的發(fā)絲。石道剛開始下塌的時(shí)候，程藏之若是不管被點(diǎn)xue的自己，立即服藥，丹藥是不會(huì)化掉的。

    河流中間的沙洲，不僅有白楊林、鴨鵝，還有間茅草廬。

    草廬里的擺設(shè)很是簡易，一張榻，一方桌案，一簞一瓢一灶。

    “看來這里主人才離開。倒是幸運(yùn)?！鳖仛q愿見桌案上并無灰塵，將程藏之扶至榻上坐下。

    程藏之坐下，道：“你看吧，跟我一起還是好運(yùn)氣?！?/br>
    “……”

    顏歲愿懶得理會(huì)他，將冷灶生火燒起熱水。

    舀一瓢熱水，行至程藏之面前，顏歲愿問：“程大人是先處理傷口，還是先喝水？”

    程藏之見眼前的顏歲愿，雖然沒有上次地xue狼狽，但還是覺得好笑，沒有繃住臉，就笑出聲了。

    顏歲愿大概也能想象自己的樣子，冷著臉吐字，“脫衣服。”

    “……”

    程藏之微愣，繼而明了，卻只是緩緩?fù)氏峦馀郏鲱^看顏歲愿，“顏尚書，確定不介意嗎？”

    話雖如此說，但，介意的人是他，他打心里不想顏歲愿看自己的傷口。

    顏歲愿卻是似笑不笑，道：“程大人還在乎我介不介意嗎？恨不得把自己脫光洗凈自薦枕席的不是程大人嗎？連著堵我兩夜不睡的不是程大人嗎？吵著鬧著想著法子讓我一覽春光的不是程大人嗎？”

    程藏之羞愧全無，反倒是理直氣壯道：“這不一樣，我現(xiàn)在這樣子，雖然也能辦正事，但是中途出太多血嚇著你怎么辦？”他掠過顏歲愿越加冷肅的神情，“再說了，我現(xiàn)在不是還沒洗干凈，要不然你等我洗干凈……？”

    “不用了?！鳖仛q愿忽然變臉，笑的溫溫和和，“我不介意，就這般即可?！?/br>
    “……”程藏之徹底懵愣，“不對啊，你這時(shí)候不應(yīng)該讓我自重，然后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顏歲愿不答，開始動(dòng)手，直接將他里衣系帶解開，與他錯(cuò)開頭道：“不就是被劃了一劍，我見得了。你不必掩飾，這一劍你接的很精彩。那一刀，分明是能要我命的，我也看得出來?！?/br>
    深紫的里衣眼看就要揭開傷口，程藏之卻抓住他的手腕，額間似有薄汗，水光可見瀲滟。兩人面容近在咫尺，相視不言。末了，程藏之才道：“這有點(diǎn)疼啊。”

    顏歲愿微怔，卻在瞬息間思索到什么。程藏之已然貼上面頰，不同以往的吻觸，不在僅是停留在唇畔齒間。軟舌所過之處，帶著橫掃的氣勢，卻又格外麻痹人智，溫柔鄉(xiāng)令人無法抗拒。

    再回神之時(shí)，程藏之已然將顏歲愿欺壓在榻。顏歲愿猛然睜眼，對上程藏之那雙流轉(zhuǎn)情波的雙瞳。鴉青色的睫羽順著眼瞼的動(dòng)作，撩起之后，可見眸池人影，春水映艷。

    他在程藏之的眼眸之中，見到最情愫流露的自己。極其冶麗，極其惑人，令人心為之神往沉醉。卻也極其不像自己。

    轉(zhuǎn)喉難言，顏歲愿恍然明白。對程藏之的百般縱容，千般忍耐，并非因?yàn)樗菚?huì)殃及自己的棘手麻煩。千般萬般，皆不過因?yàn)樗剡M(jìn)了自己的心中。

    程藏之是他的心腹大患，無法除去的心腹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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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者解釋：攻受之間并沒有直接的仇恨。顏歲愿跟當(dāng)年屠殺程門的顏庭并不是一支子弟，算遠(yuǎn)房親戚。而且顏歲愿當(dāng)年下金州也不是去平叛的，是催促軍隊(duì)班師回駐地的。

    其次是攻——攻的臺(tái)詞是真的，他的目標(biāo)是這天下，如果堅(jiān)持一家之仇，被仇恨左右，就不會(huì)有今天的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