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言負(fù)氣時曾說過，在明晅心中，江山社稷最重，賀蘭松次之。

    當(dāng)時恒光帝苦笑搖首，將人攬在懷里好一陣哄，只道還是瑾言最好。賀蘭松雖不以為然，卻也沒再追究，但他眼神清冷，唇邊噙著一絲笑，如窗外飄落的白雪，涼沁沁的，毫無生機(jī)。

    衛(wèi)明晅想青史留名，想做曠世明君，為此舍棄了許多歡喜樂趣，自登基起，就從未睡個一個囫圇覺，寅時起身聽政，侍講官時時伴駕，若有不明者，便召進(jìn)來講學(xué)，往往夜讀聽講至子時，數(shù)次咯血。年紀(jì)長些便埋頭在折子堆里，冬夏寒暑，從不間斷。他曾因風(fēng)寒高熱坐在龍塌上昏睡過去，他曾嚴(yán)冬里去西郊大營督辦軍務(wù)凍的腳上生瘡化膿，他曾盛夏渾身汗?jié)竦淖诶认驴凑圩?。他志在于此，從不覺苦，但是卻委屈了賀蘭松。

    年少時，賀蘭松為他九死一生，登基后，為了平衡朝堂勢力，他廣納后宮，為了撤三省，他故意貶斥賀蘭靖，為了嫡子，他遲遲不敢明心意，現(xiàn)下又要為了北方太平，違背自己誓言。以前他總覺得，他與衛(wèi)明晅來日方長，負(fù)了他的，總能補(bǔ)償。

    可是日復(fù)一日，他什么都不能彌補(bǔ)，給不了他名分，也給不了他忠貞無比的感情，賀蘭松也是人，他終于累了也倦了。

    這萬人之上的荒涼之巔，終于又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命中注定，他將孤獨(dú)終身。

    茫茫雪原中，踽踽獨(dú)行的，從來都只有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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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人曾予的溫暖，恍若是黃粱一夢，他現(xiàn)下兩手空空，只余滿襟滿懷的冷風(fēng)。

    衛(wèi)明晅看著賀蘭松決絕離去，毫不留戀，那扇門吱呀關(guān)上，似乎是擠在了他心上，只有撕絞著的疼痛。

    他才離開，他已開始拼命的想念。

    衛(wèi)明晅撐著身子爬起來，身后仍舊疼得要命，卻遠(yuǎn)及不上心里半分，他收起那份賀蘭松帶來的圣旨，又將早已寫就的納妃旨意找出來，雙手捧起印璽，深吸口氣，穩(wěn)穩(wěn)的落在了圣旨上。

    蓋上玉璽后，衛(wèi)明晅再沒了半分力氣，手上一滑，便摔坐在當(dāng)?shù)兀讶徊挥X疼痛，緩緩抱起地上的龍袍蓋在身上。

    絲綢冰涼，再取不得半分暖。

    窗外夕陽落落，日頭正長，離暮色尚晚。

    翌日早朝，衛(wèi)明晅當(dāng)朝下旨恩撫詹先王，迎兩位郡主入宮，使者們歡天喜地的謝了恩，帶著無數(shù)賞賜回了封地，百官們也總算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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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議完政事，衛(wèi)明晅卻不散朝，他坐在龍椅上，面色陰沉，看了馮盡忠一眼，道：“宣旨?！?/br>
    馮盡忠上前道：“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加封賀蘭松為殿閣大學(xué)士，冊戶部侍郎，掌戶部三庫、倉儲衙門。欽此?！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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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旨很短，連例行的稱贊之辭都無，卻如在朝堂上扔了個炸雷，驚的滿朝文武啞口無言。

    殿閣大學(xué)士倒也罷了，雖是極品榮寵，到底只是虛職。但戶部三庫包括銀錢庫，鑄錢庫，鍛造庫，和倉儲衙門幾乎就是執(zhí)掌了衛(wèi)朝的錢糧命脈。從前皆由當(dāng)朝皇帝親掌，戶部尚書協(xié)管，自衛(wèi)朝立朝至今，還未落到過別姓人手里去，現(xiàn)下竟全權(quán)放給了賀蘭松，足見寵幸。

    這賀蘭松還當(dāng)真是禍國殃民的妲己妹喜啊。

    眾臣見賀蘭松面色不善，皆知因逼他納妃是逆了龍鱗，如此冊封一是為了安賀蘭松之心，只怕更多的是向群臣示威。諸臣寒噤，雖覺此事萬萬不妥，卻又不敢再擠上去勸諫，大家紛紛看向御史臺眾臣，等著楚有昭一鳴驚人。

    楚有昭老神在在的站在那里，便似入定了般，直接無視眾人的殷殷懇求，他又不是當(dāng)真傻，只知一味的求死頂撞，這滿堂朝臣也未免將他瞧得太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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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賀蘭靖出列跪倒，“求陛下收回成命?！?/br>
    諸臣松了口氣，心道總算首輔大人還知道避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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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wèi)明晅冷冷看向賀蘭靖，道：“賀蘭大人，朕的旨意是下給賀蘭松的，少時便會傳到貴府中去。賀蘭松業(yè)已成年，現(xiàn)又身居二品，朕瞧著也可立府別居了，就不勞您費(fèi)心cao勞了?！盵2]

    眾人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是什么意思，這是皇帝要在京中為賀蘭松建個“金屋”嗎？

    賀蘭靖一時也愣住了，頜下長須微顫，竟無言以對。倒不是他為兒子推脫，實(shí)是戶部的水太深，戶部尚書又和他是宿敵，若賀蘭松當(dāng)真去了戶部當(dāng)差，即使有衛(wèi)明晅護(hù)著，也絕不能保萬全，稍有不慎，只怕要大吃苦頭。

    衛(wèi)明晅做恍然大悟狀，對著馮盡忠道：“朕記得吉盛巷有座舊宅子，等修繕好了，一并賜給賀蘭松罷?！?/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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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盡忠低眉順眼的答道：“是?！?/br>
    眾臣唏噓，吉盛巷所謂的舊巷子是前朝惠武王的舊宅，是塊風(fēng)水寶地，當(dāng)年沛郡王封親王時都沒舍得賞出去，沒想到就這么便宜了賀蘭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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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蘭靖冷汗都下來了，跪在當(dāng)?shù)氐溃骸氨菹?，賀蘭松何德何能。”

    “正是，賀蘭松何德何能，怎能受此恩惠?！敝G院白清出列，言辭鏗鏘，聲色俱厲，“倫常乖舛,立見消亡；德不配位，必有災(zāi)殃。且戶部管田地賦稅、戶籍俸祿、軍需糧餉，事關(guān)我朝命脈，如何能輕易交給外人。圣上此舉，大為不妥，請皇上收回圣意?！?/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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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wèi)明晅神色不變，他垂下眼眸，看向戶部尚書胡君全道：“尚書大人，戶部歸你管束，你覺得賀蘭松能否勝任？”

    戶部尚書是滿朝上最油滑的老臣，向來能體會圣意，雖覺此事荒唐，但自己又沒少了實(shí)權(quán)，當(dāng)即便道：“賀蘭學(xué)士才思敏捷，通曉政事，能來戶部做事，委實(shí)是大材小用了，老臣多謝皇上體恤?！?/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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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君全此言一出，眾人心中暗罵此老賊當(dāng)真是厚顏無恥，為了曲媚逢迎，竟說出如此不要臉的話來，那賀蘭松從不曾入朝，竟敢說他精通政事，他知道衙門的大門朝哪開么？

    衛(wèi)明晅一笑，笑意卻未達(dá)眼底，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那便好。楚有昭！”

    楚有昭應(yīng)聲出列，道：“臣在。”

    衛(wèi)明晅揉了揉額頭，嘆道：“朕自認(rèn)登基后未敢有半日懈怠，諫院之存實(shí)無必要，自今日起，撤諫院，改御史臺為督察院，監(jiān)百官六部。過往每有御史代天子巡狩，往往驚擾地方官員百姓，大肆搜刮錢財，實(shí)為累贅。此后，地方設(shè)督撫、巡按御史，賀蘭大人，著內(nèi)閣擬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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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蘭靖愕然，這大清早的霹靂一個接著一個，他簡直以為自己還沒睡醒，“皇上，茲事體大，有待諸臣商榷?！盵3]

    衛(wèi)明晅道：“朕意已決，不必多言，只管擬旨來?！?/br>
    滿朝文武驚詫萬分、相顧愕然，這絕對是赤裸裸的公報私仇，只因御史臺多番為難賀蘭松，衛(wèi)明晅竟然取消了諫院，這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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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有昭面色大變，急道：“皇上，皇上，自漢至今，歷朝歷代，未有不設(shè)蘭臺諫院者，所謂君子聞過則喜，陛下此舉，實(shí)為不智。”

    衛(wèi)明晅冷笑道：“不妥？不智？諸卿今日的話未免太多了，想來是朕素日仁慈，竟讓你們欺到了頭上。朕不管三皇五帝，今日就撤，仍由楚有昭任督查院左都御史。朕就是聞過則怒的小人又如何，此事無須再議，退朝。”

    楚有昭冷汗直落，幾乎就要哭出來，他重重磕在地上，求道：“皇上三思啊，皇上，萬萬不可?！?/br>
    衛(wèi)明晅冷然起身，他眉上一皺，卻又險些彎了腰，只見他扶著御案，勉強(qiáng)站直了道：“將楚有昭推出靜和園，若要跪要死，都別在朕面前。白清忤逆，革職，永不錄用?！?/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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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前侍衛(wèi)應(yīng)是，當(dāng)即上前拿住了楚有昭，拖出殿外，另有人上前扒了白清的朝服，一并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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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臣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最睿智賢明的皇上，在一夕之間，竟被他們逼成了專權(quán)跋扈的昏君，而他們除了擔(dān)憂恐懼，卻毫無對策。仔細(xì)思來，皇帝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勤政，和他們當(dāng)真有半點(diǎn)關(guān)聯(lián)么？若是當(dāng)真要昏君誤朝，他們又有什么辦法？

    群臣各個惶恐，皆預(yù)料到往后的日子只怕不太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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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蘭靖是跟著旨意一起回府的，夏日天熱，他煩躁的連朝服都沒脫，就帶著圣旨去了兒子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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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蘭松接了圣旨，滿是訝然之色，慌張不已的看向父親。

    賀蘭靖嘆道：“今日早朝時，陛下突然宣的旨意，還說要將吉盛巷的院子賞了你?！?/br>
    賀蘭松目中露出痛楚，他側(cè)了側(cè)身，不讓父親看見。

    賀蘭松見兒子沉默，便問道：“瑾言，你心中怎生打算？”

    賀蘭松深吸一口氣，忍住淚意，黯然道：“我尚未婚配，如何能另開新府，父親是要把兒子趕出家門么？”

    “胡說！放肆！”賀蘭靖本就滿心煩惱事，被兒子這一句暗諷，更是覺得胸中燒起了一股無名怒火。

    賀蘭松自悔失言，跪到父親面前，低聲道：“父親息怒，兒子說錯話了?！?/br>
    賀蘭靖重重的嘆了口氣，“圣上言道，不必入宮謝恩，戶部侍郎的朝服都送來了，令你明日去上朝?！?/br>
    賀蘭松蹙眉，他借那無字圣旨與衛(wèi)明晅斷了情分，此后幾日甚是清凈。卻怎么也未料到，恒光帝憋了幾日，竟要他入朝為官，還親封了殿閣大學(xué)士。但此乃朝堂公事，確與私情無關(guān)，倒也不算違了他的意思，但他心若死灰，再也無心功名前程，只想放縱山水了此殘生，更不愿再見那朝堂之上的君王。

    “我兒有何打算？”賀蘭靖又問。

    賀蘭松叩首道：“父親，因我之事，累的父親多年清名遭污，京城上下，無不將此事做笑談，兩宮太后和陛下面前，讓雙親為難。實(shí)是兒子不孝。請父親寬心，兒子心中有數(shù)了，知道如何進(jìn)退?！?/br>
    賀蘭靖嘆道：“你有成算便好，若能替皇上守得住錢糧，也算是為國盡忠。我兒好自為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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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蘭松道：“是，兒子明日便去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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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圣旨開頭都寫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其實(shí)是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也有不這么寫的，不過朝堂上，為了鄭重起見，我還是加上了這一句。

    [2]官員品級是我胡謅的，畢竟不和正史相同，每個朝代的官員品級也不同，唐朝時三公九卿，明清六部，明代有內(nèi)閣，清朝有南書房軍機(jī)處。我是挑著寫的。

    [3]諫院這樣的機(jī)構(gòu)，在清朝基本形同虛設(shè)了，他在宋朝最厲害吧，皇帝都怕。宋朝是文人們最向往的朝代。

    賀蘭松其實(shí)不任性，他雖然怪皇帝，但是也不全是為了這個才和他恩斷義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