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明晅又往前送了送，把蜜餞放到他唇上去，輕聲問道：“委屈了？”

    賀蘭松張口咬住蜜餞，不經(jīng)意間碰到了衛(wèi)明晅的指尖，受驚般的又往后退了退，抿著這顆蜜餞，卻遲遲不肯咽下，似乎這是他僅能擁有的帶著苦澀的甜，他搖了搖頭，跪坐在榻上沉默。

    衛(wèi)明晅問道：“疼的可厲害？”

    賀蘭松想搖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低聲道：“疼，睡不著?！?/br>
    “是朕的錯?！毙l(wèi)明晅嘆道：“想明白了？”

    賀蘭松苦笑，“是。陛下向來沉得住氣，怎會因尚書令大人幾句話便動怒，出宮之事是您早就計議好的。”

    衛(wèi)明晅眸中有亮光閃耀，他看著賀蘭松并不言語，微微笑著，似在示意他繼續(xù)。

    賀蘭松喘了口氣，忍住身后疼痛，慢慢的咽下了蜜餞，不知為何，卻覺得口中愈發(fā)苦起來，“父親說道那位劉公子是尚書令的嫡孫，我猜，陛下早已知曉他常去聞香樓的，偏生這位公子故意來尋事，正中了您的下懷?！?/br>
    衛(wèi)明晅頷首道：“正是，你猜的不錯?！?/br>
    賀蘭松跪的渾身都疼，沉聲道：“哪知錢統(tǒng)領(lǐng)更是鬼迷了心竅，竟然不分青紅皂白的來拿人，甚至要當(dāng)場，傷了陛下?！彼f到此處偷偷挪了挪膝蓋。

    衛(wèi)明晅放下手中錦盒，一把抱住了賀蘭松讓他靠在自己膝頭上，柔聲道：“趴一會，朕看看傷?！?/br>
    賀蘭松猝不及防之下，已被人拽了過來，他忙伸手掩住身后，急道：“不可，皇上?！?/br>
    “怕什么，朕想看看?！?/br>
    賀蘭松仰頭看向衛(wèi)明晅，目中滿是祈求之意，“陛下，求您。”

    衛(wèi)明晅心軟了，他敗下陣來，嘆道：“好，朕不碰你，不過你好生趴著，別亂動，跪著膝上疼?！?/br>
    賀蘭松松了口氣，“謝皇上?！?/br>
    “宗人府的手未免太黑了，瑾言若受不住，罵朕兩句也是成的?！?/br>
    賀蘭松駭然，“臣不敢。已經(jīng)是留情了?！?/br>
    二十杖，足能將人打個半死，賀蘭松早該知道衛(wèi)明晅是下過密旨的，雖然鮮血淋漓，卻未傷及到內(nèi)里去。

    衛(wèi)明晅笑道：“不敢？你那些詩詞里滿腹抱怨，還有什么是不敢的，你若是喜歡，便寫兩句詩詞來罵朕也可?！?/br>
    賀蘭松黯然，隔了半晌方訥訥道：“臣，不寫詞了?！?/br>
    衛(wèi)明晅沒聽清，他伸手按在賀蘭松后頸上，輕輕地揉捏著，“瑾言，朕瞞了你，生氣么？”

    賀蘭松伏在衛(wèi)明晅膝上，他渾身酸軟，心亂如麻，壓根猜不透衛(wèi)明晅的心思，他雖成心欺瞞，但他為人臣子，絕不敢有怨懟之意，因此便道：“陛下運籌帷幄，臣佩服?！?/br>
    衛(wèi)明晅笑著拍賀蘭松的頭，“假話。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錢統(tǒng)領(lǐng)是朕派去的人，否則誰敢對著衛(wèi)政和殺人。”

    賀蘭松這才驚了，他蹙眉沉思，半晌不語，雨聲漸重，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衛(wèi)明晅察覺到懷中人的驚懼，心中黯然，他探身扯過被子，輕輕蓋在賀蘭松身后，“別怕，朕絕不會算計你。”

    賀蘭松卻仍覺得冰寒徹骨，他喃喃說道：“此事本因尚書令孫子而起，且劉大人總領(lǐng)禁軍，負責(zé)京中護衛(wèi)，出了如此紕漏，他自然難辭其咎。但，哦，是了?！彼腥淮笪?，“但皇上仍怕劉大人裝聾作啞，便借此懲戒了衛(wèi)兄，且送到宗人府去，讓天下人都知道，茲事體大，連要封賞的侯爵大人都不能幸免，是么？”

    面對賀蘭松的質(zhì)問，衛(wèi)明晅仍舊沒有否認，“不止如此，你，也是朕的一步棋子。”

    賀蘭松猛然抬首，急道：“你適才還說不會算計我？”他話一出口，便知失言，臉上羞的通紅。

    “呵呵?！毙l(wèi)明晅伸手在賀蘭松額上輕彈，“還說不委屈?！?/br>
    賀蘭松垂首，悶悶的開口，“臣是不敢?！?/br>
    “臣不敢，瑾言卻敢，是么？”

    賀蘭松無言以對，手上捏著衛(wèi)明晅的衣襟，久久不言。

    衛(wèi)明晅不再逗他，續(xù)道：“別小瞧了自己，你不光是朕的御前侍衛(wèi)，更是賀蘭大人的長子，你犯了錯，賀蘭大人便往宮里去請罪，你說，尚書令大人還坐得住么？”他冷冷笑著，反手握住賀蘭松的手掌，“適才好一番爭執(zhí)，劉大人已然乞請歸老了?！?/br>
    賀蘭松心中一緊，口中說出的話便帶了刻薄之意，“劉大人的寶貝孫兒尚在獄中，他是三朝老臣，不似我這般愚鈍，自然能猜度圣意。”

    燭火明滅，照在衛(wèi)明晅面上，只見他面色隱晦難看的很，但對著眼前無辜受責(zé)的心上人，到底狠不下心，只能道：“瑾言，你若有怨，只管說出來，不必如此陰陽怪氣?！?/br>
    賀蘭松一陣氣悶，隨即道：“陛下深夜來探望罪臣，委實不妥，時候不早了，請您回宮吧?！?/br>
    衛(wèi)明晅皺了眉，沉聲喝道：“瑾言！”

    賀蘭松拼命掙脫了衛(wèi)明晅，忍著痛行至塌下，跪倒在地，恭敬俯首，“臣，恭送皇上。”

    衛(wèi)明晅好言軟語的哄了半天，這人仍是如此不識抬舉、固執(zhí)別扭，心下也忍不住動了氣，冷然道：“賀蘭松，鬧什么呢?！?/br>
    賀蘭松心中好笑，面上卻是一派恭謹之色，“本朝立賢不立長，先帝最是寵愛昶元王，亦未幼年加封親王，皇四子尚不足月，皇上便大赦天下，封為親王，大抵是為了安黃氏族人的心。黃將軍回朝，入門下省后轄六部，雖交了兵權(quán)，但威勢仍在，尚書令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以禁衛(wèi)犯上，自然唯有乖乖的束手就縛。只怕早在中書令左相貪墨糧餉時，陛下便有了打算。陛下決勝千里，臣，佩服得緊?！?/br>
    “你！”衛(wèi)明晅被猜中了心事，不免有幾分惱羞成怒。

    賀蘭松毫無俱意，“是陛下說臣只管直言?！?/br>
    “好，瑾言，連你也來剜朕的心?！毙l(wèi)明晅沉痛沮喪，“這皇位有多冷，你可知曉，朕本以為，你是個知心人。”

    賀蘭松面上露出奇色，“陛下何出此言？九五之尊，難道不是陛下所想嗎？君臨天下，難道不是陛下所愿？四海承平，不是陛下所求？”

    衛(wèi)明晅沒想到賀蘭松口舌如此厲害，竟被他噎的無話可說。

    賀蘭松繼續(xù)拱火，“君臣之言，言盡于此，陛下還想聽什么？”

    衛(wèi)明晅氣極反笑，“君臣，君臣，你和朕只有君臣之意？”

    “是?！辟R蘭松答得干脆，“陛下可曾記得月前所言？本是君臣，何來其他，您曾親口言道不強求?！?/br>
    衛(wèi)明晅灰了心，他站起身來，苦笑道：“是朕逾矩了。地上冷，起來吧?！?/br>
    賀蘭松倒是想起身，但渾身酸麻，根本起不來，索性便跪在當(dāng)?shù)乜念^。

    衛(wèi)明晅卻以為賀蘭松還在置氣，也不勉強，他拿起油衣便向外走，行至門邊時道：“朕走了，你好生歇著吧?！?/br>
    吱呀門響，衛(wèi)明晅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賀蘭松深吸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他跌跌撞撞的行至窗邊，已然瞧不見那人的身影。

    雨越下越大，他怎么睜大了眼睛，也看不見。

    翌日早朝，尚書令乞求退而致仕，還祿位于君，他昨日便遞了折子，恒光帝卻極沉得住氣，依著舊制，留中不發(fā)，再三挽留。

    尚書令當(dāng)堂痛哭，他膝下唯有此孫，雖說愚鈍跋扈，卻是他的心頭至寶，怎舍得他在獄中受苦，當(dāng)即連連磕頭，聲稱自己無能，只求歸老還田，險些當(dāng)庭撞了柱子。

    恒光帝無奈，惋惜之下，只好準奏，并賞賜了無數(shù)珠玉珍寶，以慰老臣之心。

    不過一夕，昔日朝堂上桀驁飛揚的尚書令便神采全無，朝上重臣再也不敢小覷那寶座之上的少年君主。

    恒光帝手上捏著朝珠，凜然看了朝堂一眼，他目中殊無得色，淡淡的道：“列位臣工，可有要事奏來？”

    中書省失了左相，尚書省亦沒了主心骨，門下省挾制六部，黨派紛爭不斷，門下侍中不過是個傀儡，三省幾乎已是形同虛設(shè)，諸臣想通了其中關(guān)節(jié)，更是寒噤不語。

    “若無事，便退朝吧?！焙愎獾叟d致缺缺。

    “臣有事奏?！?/br>
    朝堂上一人越眾而出，他身著絳紫官服，雙手持笏，正是賀蘭靖，他聲音清朗，震響朝堂，“臣請辭中書令右相，請撤三省?！?/br>
    眾人嘩然。

    臘月二十，恒光帝下令撤三省，親掌六部，三省權(quán)勢皆分于六部，令立內(nèi)閣輔政，置殿閣大學(xué)士。恒光帝當(dāng)朝封賀蘭靖為內(nèi)閣首輔、文淵閣大學(xué)士，另有十一人同入內(nèi)閣，以供問政詢事。

    如巨石投湖，朝中頓起波瀾，內(nèi)閣雖然貴重，卻毫無實權(quán)，六部雖有權(quán)勢，卻受內(nèi)閣轄制。朝堂上但凡有些心思的便知此事絕非一日一人所能為，內(nèi)閣中人多為寒門出身，在朝中并無依祜，所依賴所盡忠者唯有圣上。未曾料到的是，大廈將傾，賀蘭靖竟能獨善其身，搖身一變，反而成了內(nèi)閣首輔。只怕那些朝堂申飭，皆是恒光帝有意為之，他們君臣二人聯(lián)手，唱了好一出大戲。